她曾经说阮明珠那丫头,性情开朗坦荡,卿儿与她结交并无坏处。
现在看来,坏处一堆。好的不学,尽日里带着她的徒儿去逛青楼、上课摸鱼,考试舞弊——这都是什么狐朋狗友?
“师尊,我错了。”
她养大的姑娘,虚虚地拽着那衣袖,又一点一点,拽得多了点儿。然后终于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声音放得很轻。
那双黑如墨玉的眼睛,不躲不避地盯着她瞧。云舒尘挪开眼光,不再去看。
“你一声错了便完事了么。”
“师尊莫要生气。”她低声说,“于身体不好。所有责罚,徒儿自当领去。”
“罚?”云舒尘道,“自是要罚的。既然阮明珠已经禁足,你这几日便待在房内好好反思。”
卿舟雪脚步一停,“嗯,弟子这就去后山禁闭室。”
还让你们俩搅在一块?哪有那么好的事儿。
云舒尘冷着眉眼,“你给我站住。”
卿舟雪不明所以地看着她,眉梢微微蹙起,乌如鸦羽的眼睫下,清透得似乎能望进人心里。
在这一对视间,云舒尘反应过来,也不知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留在鹤衣峰就好了。”
最终,她顿了良久,声音重新温软下来,“卿儿,你以后凡事有自己的主见,莫要一味跟着别人混。”
卿舟雪浑身一僵,不知这头该不该点,她的主见其实是对阮明珠的“重谢”生了些好奇。
最终她还是道,“我知道了。师尊。”
傍晚。
云舒尘看着自己房内搬来的一些书册,还有一个凳子。陷入了无边的沉默。
“你做什么?”
卿舟雪正抱着一堆功法,在自己的房间与她的房间之间来去穿梭,听到师尊问话,她的疑惑分外坦荡:“师尊不是让我在房内禁足么。”
“那你搬书来我房内作甚?”
卿舟雪更是诧异,“倘若徒儿在自己房内不得外出,到了晚上,该如何给师尊暖床?”
云舒尘只觉“暖床”这二字分外烫耳,但教这丫头说得清清朗朗,大义凛然。她一时被噎住,顿了顿,垂眸轻叹,“这怎能叫暖床……你直说暖身就好。”
不对,暖身也不对,暖被窝也不对。怎么听都分外怪异。
饱腹诗书的云长老一时也犯了难,搜刮着肚内墨水,企图避免徒儿再次口出狂言。
卿舟雪品了半天“暖床”和“暖身”的区别,却如两碗清水一样毫无别味。
她再次为自己的寡淡文采而悄然自卑,于是由衷道,“师尊说暖身,那就是暖身好了。”
其实云舒尘并未严苛到这种地步,非要卿舟雪大门不迈二门不出。
但她家的徒弟似乎在悟性上总是如此超群——抠字眼般地严谨,师尊让她禁足,她当真就住在了云舒尘房内,不再出门。
云舒尘看着那坐在她书桌上,执着墨笔,端正清丽的背影。烛火在她的周身投了一道淡淡的光影,宛若仙姝。
她写完今日的课业,吹熄了烛火。然后去沐浴,再按例爬上了床,埋进被窝,等着云舒尘来抱她。
柔白的侧脸清冷,但生性又分外温和,天然得有点耿直,耿直中夹杂了一丝可爱。云舒尘也不知是看了这么多年的缘故还是怎的,她现下越看她,便越是觉得很顺眼。
就像鹤衣峰上纷飞的雪花一样,冰冰凉凉,纯白无暇。
这般干净。
卿舟雪阖上眼眸,呼吸绵长。她睡在云舒尘身上的一片疏香里,全身放松,毫无防备。
云舒尘悄然抬起手,轻触着她出尘脱俗的轮廓,指尖微微一点。
这般惹得人,喜欢的模样。
第38章
禁足结束以后,阮明珠还记得她的承诺。于是特地塞给卿舟雪一个纸条。
纸条上写着云舒尘的生辰年月。
由于修道人的岁月漫长,他们早已摒弃了生辰这种过法。因而鲜少有人活到最后,还记得自己到底活了多少岁,也不会有人考究这种问题。
后来两人碰头,据阮明珠说,她是在软磨硬泡询问了五峰长老,阅遍祖师爷的散文作品以后,辛辛苦苦推断出的日子。总之,大抵是没有错的!
卿舟雪蹙着眉,“你平日为何会对这种事情上心?”
那姑娘眼一瞪,“你!我这不是为了你好么,你大可以讨她欢心。”
“讨她…欢心?”
被禁足了几日,还得重考一次,换来了这等消息,其实还算不错。只是卿舟雪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我讨师尊欢心,这与你又有裨益不成?”
阮明珠觉得她头一次如此啰嗦,“谁不知道你喜欢她喜欢得很?先前拖你下水好几次,这事儿,就当是我给你赔罪的好么。”
“你莫要管我如何了。总之,师姐,这赔偿可满意?”
卿舟雪在心中把那日子默念一遍,纸条仔细攥在手中,眉眼微弯,“嗯。”
阮明珠看得一愣一愣,师姐这张万年大道无情生灭天地的脸庞上,居然因此生出了一抹笑意。
她心中微微酸涩,师姐这是得多喜欢云师叔啊。
卿舟雪走后,她情不自禁地掏出最近在看的一册话本子,那叫一个如痴如醉,只见其上赫然写着《以下犯上》这几个暧昧的字眼。
阮明珠曾经喜欢看美人,看了这些东西以后,癖好变得愈发奇怪,发现美人和美人凑在一块儿,那才是天大的养眼。比孤零零一个来得强多了。
她在察觉到卿舟雪和云师叔的不对后,便怀着一丝隐秘的欣喜,去要了这师徒话本看。结果这册话本了不得,把卑微徒弟对高冷师父的一腔爱慕描写得百转千回,引人入胜。
饶是她这般不拘泥的性子,也看得眼泪汪汪。再看卿舟雪对云师叔的眼神——那不就是话本子照进了现世么!
正又看得入迷时,身后却传来一道错愕的女声,“你……”
阮明珠啪地把书一关,扭头过来,面色不善。瞧见林寻真的脸后,她先是一愣,而后脸色愈发沉沉,“干什么?”
林寻真不甚瞥见了“孽徒冲师”的情节,只消一二行,便得十分香艳。她踉跄一步,活像见了鬼似地,“这,这般不伦的东西……你从哪里寻来的?”
她一向从容有度,老气横秋,这失措模样很是新鲜。阮明珠瞧了又觉有趣,便扬了扬手,书页扇得哗啦啦响,“你看么?好看呢。”
林寻真面色一冷,“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既是长辈,自当敬重才是,你这等东西看了,岂不是扰人心性。与当年卿师妹在外门销毁的话本子有何区别?”
“哈,”阮明珠挑眉,“什么父不父的,这里头师父是女的,徒弟也是女的。”
林寻真又一愣,愈发不可置信,“这……”不觉很怪异么?
“这什么这?”阮明珠瞪她一眼,“我看我的,这你也要管的么。”
“我无意管你。”林寻真回过神来,冷着脸说,“我来找你,是掌门那边寻你有些事情。速速过去一趟,话已带到。”
她的目光落在那本书册上,皱皱眉,只觉如此罔顾人伦阴阳之道,实在有点无法接受。阮明珠却看出她的神色不对,轻啧一声,偏要使坏,“林寻真,你当真不看么?我又不收你钱——”
林寻真冷脸将那书塞回去,当真恼了,“你看你的就是!”
*
卿舟雪在今日练剑以后,并未回鹤衣峰,而是下了一趟山门。
她出生时就克死了娘亲,忌日和生辰撞在一起,因此从未有过生辰之乐。这一些年,知道有这些习俗,也是从别人口中听说而来。
腊月十一,是师尊的生辰么。很相近,只与她差了一日。
卿舟雪自动忽略了这一日,她为这等默契而觉得很不错。这么多年来,她身上穿着师尊买的衣裳,头上带着师尊买的钗子,连手中的剑也是她去寻来的,这般一想,自己似乎从未送过她什么。
现下实际上才是春日,离腊月差了不知多久。卿舟雪把这件事放在心头,觉得很是有必要早日谋划。
太初镇上还是如昔日繁荣,人来人往。卿舟雪一身白衣翩然,冷如谪仙,走在大街上,引发不少路人侧目。
她浑然不觉,兀自走着,目光一下一下扫过沿街的店铺。衣裳,师尊是成套成套地买;首饰,也并非散装;文玩古董,云舒尘甚至是按年代摆着的;至于一些修士用的法器,已经在鹤衣峰的库房分门别类罗列整齐——卿舟雪想想也知道,云舒尘不缺那个。
她头一次为着师尊太爱收集东西而头疼。就算鹤衣峰毁了一次,这些物件,早已经被云舒尘置办成另一套体系。
这种癖好让她的徒弟陷入了选择的困境。
转了一下午,卿舟雪兀自沉思着,走到街道的尽头。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人烟了。一位和蔼的老妇人正在门口的阶梯上,缝着布鞋,她见这一位漂亮姑娘眉梢蹙起,孤身一人,便好心劝道:“天晚了,姑娘,早点回家吧。”
“大娘。”卿舟雪想了想,停下来问道:“请教你们家里……过生辰么,是怎么过的?”
那老妇人索性无事,停下手中针线,乐于和年轻人讲讲话,“老身这么大把年纪了,一切从简,就吃一碗长寿面。倒是家里那个小孙孙,每年都请些亲戚来,热热闹闹的。”
卿舟雪暗自思忖,“那可会送些什么?”
“那也是看人的。”老妇人笑呵呵道,“若是远房亲戚朋友,送得体面一些,不落了人家面子;是自家人则不一样。”
卿舟雪头一次听说这些人情世故,她记在心中,又问道:“有何不同?”
“这些其实是心意。心意到了,过生辰的味道也就差不多了。”老妇人慢慢说道,“一桌好菜也罢,一些玉石也罢,既是心意,不要在乎多少个银两,或是有无用处。姑娘,你是要送给什么人呐?”
心意。
她低声念了一遍,似有感悟,轻声说,“多谢了。”
回到鹤衣峰。
云舒尘将书册放下,看向她,“虽是丹药那一门,酌情给你扣去了一半。其它几门林林总总加起来,竟也是内门中最为出类拔萃的。”
“卿儿很不错。”
师尊朝她微勾起唇角,忽而抬手,示意她坐过来。
她的鬓发被女人的手撩开,挂在耳后。卿舟雪只觉得耳边被碰着的地方,都带着一丝痒意,听得一道温和嗓音附在耳旁,“想要什么奖励?”
伴随着她的靠近,她的心不知为何,怦然跳了起来。
卿舟雪压下心头一丝奇怪的情绪,“并无。师尊想奖什么都行。”
云舒尘笑了笑,“还真是随意。你又把问题抛与我了,为师这个多病之身,可禁不得如此思虑。”
卿舟雪微蹙了眉,“那……我想想。”
她抬眼看着云舒尘,云舒尘也在看着她。然后她似乎想起一事,抬起手,点点自己的眉心。
“亲。”
云舒尘一愣,掩去眸色中些微的不自然,她平静地问,“就要这个?没有别的了么。”
“这样我便很高兴了。”
她已然闭上了眼睛,伸出一只手,又虚扣住云舒尘的衣角。
在灯火下闭眼,眼前本是一片橘红。
云舒尘倚过来时,挡住了灯星,便只留下一片静谧的黑暗。
她的下巴被女人的手指挑着,往上抬了抬。
卿舟雪嗅到了九和香味,疏雅宜人。
只是这时候距离过得十分相近,那香味似乎被体温暖得愈发馥郁。
卿舟雪觉得脖子处被冰凉柔顺的物什拂过,想来是师尊鬓边垂落的长发。
紧接着她的额头上贴上一抹温软,微微用力,停留了一瞬。
不长,只这一瞬。稍微退开时,她的呼吸也轻浅地拂在脸上。
微明的烛火,在窗户上映出两人近乎于耳鬓厮磨的重影。
卿舟雪睁开眼睛,云舒尘与她的距离仍是很近,不知为何没有起身。她的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还未曾来得及撤去。
云舒尘发觉自己的手被徒儿的手摁住,她被稍微拽下来一些。
那姑娘仰头,对准她的眉心也亲了一口,甚是好奇,“我这样,师尊也会高兴的么。”
心底的某个角落,似乎也被什么柔软的物什顶了一下。
云舒尘顿了顿,并未回答她,只是说:“卿儿,以后莫要随便亲人。”
她起身时,轻咳一声,忽而觉得这屋里头闷热得紧。便将窗户溜了道缝儿,试图让冷风拂去心中的燥意。
卿舟雪见了,亦站了起来,自身后搂住她的腰。云舒尘的身体骤然一僵,“……嗯?”
“若是要吹风,便和我挨得近些,这样便不至于太冷。”
背后被两团柔软抵住,压得扎扎实实,腰间也被搂住,带着些微酥麻的痒。
云舒尘未曾觉得冷,她只觉得这风越吹越热,直到她终于忍受不了,将窗子一把拢上,“可以放开了。”
第39章
自那夜以后,春意渐浓,暖风和煦。云舒尘的床无需借人再暖,卿舟雪便搬回了自己的房间。
那日灯火下亲在眉心的一吻,似乎也只是幻觉一般。
卿舟雪时不时揉一揉那片地方。
然后想想她。
她忽然发现,倘若不是晚上睡在一处,她与师尊几乎没什么交集,每日也只是在庭院中碰见了,聊几句,然后各做各的事情。
就最近来看,并无什么不好。卿舟雪正好也有一些事情要做。
她坐在自己房内,握着手中的一块玉料,用刻刀一点一点地雕着。桌上摊了一张草图,她时不时对着看一眼,然后低下头审视手中的雏形。
头一次做这个难以尽善尽美,她只用一些成色不算太好的边角料练习一下手感,而书架上还摆了一洁白如羊脂的上好玉石,很显然这才是最终目的。
雕这个看似简单,实则很费工夫,磨得手都快要出血泡。卿舟雪手一歪,又乱削去一片,算是毁了,她叹了口气,只得作罢。
一旁的小筐中堆了乱七八糟的废料,废弃的原因千奇百怪,总是这里多削一片,那里又裂了条纹路。
门外忽然被敲了几下,她站起身,快速把这些东西收拾好,堆在床头柜后。
开门,是云舒尘。
“这几日我准备出去一趟。”
卿舟雪一愣,很快问道,“我可否也去?”
师尊端详着她,顿了顿,笑道:“不带你去。”
“你这是什么表情?又不是一去不归。”
她轻叹一声,“好生照顾自己。”
“知你懂事,也没什么要交代的。记得修炼,没事儿把功法看一看。”
卿舟雪甚至都没来得及问她去干什么,便瞧见那抹倩影隐去在曲折的回廊树影中。
她走了。
卿舟雪对着那空荡荡的院落看了一会儿,便把门轻轻合拢。然后她走回椅子旁,又从玉料中挑出了一块,拿好刻刀,在上面划下一道痕。
玉润的东西捏在手中,似乎又不对味起来,她仿佛随着人的离去而一下子失掉了所有的心情。
她把玩着那清凉的玉,直到把玉暖到温热。
她又将玉料放回原处,刻刀也一并摆好。
那只猫咪似乎也看出了小主人的孤寂,于是主动凑过来,缩成一只毛团,靠在她腿边打盹。
其后几日,卿舟雪的生活过得很平常。
早晨依旧去练剑,下午上上课,傍晚抽出时间来修炼打坐,完成课业,晚上临睡前就写一写每日的随笔。
虽然这一段时日,她已经逐渐习惯不和云舒尘同寝的生活。但是修士的敏锐总能在这一座峰上感应到她,哪怕相隔对面,中间还有很长的路,这种感应能让她在每一个深夜也睡得安稳。
现在这样的安稳感,随着师尊一起走掉了。
卿舟雪的随笔之中仍然没有太多的文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