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不可及。
卿舟雪垂眸,抚过丹炉,回忆了一下方才的火候,份量,顺序。一一比对,觉得无甚差错以后,就仰头和着水吞了那丹药。
她照例等了一柱香时间后,并无异状,除却运气通畅了些,也无别的反应。
柳寻芹朝她点头,“可以了。”
她转过身来,挑眉道,“还有么?”
有卿舟雪作先例,又有几个人脸色煞白地吞了药。等死了一柱香时间,发现自己没出事儿,于是兴高采烈地夺门而出。
有些人则不太确定,将那书寻来再炼了一遍。出事的鲜少,最多只是腹痛了一阵。如此这般,最后陆陆续续散去,这艰辛的一课总算放了学。
阮明珠走在卿舟雪后面,啧啧惊叹,“柳寻芹要求这般严苛,白师姐平日定过得很艰难,真是苦了她了。对了,师姐,你的炼丹什么时候学的?”
卿舟雪将今日所学回忆了一遍,记在心中,随即答道:“我对于药理有些兴趣。”
她想着多通晓一些,日后师尊哪处不适,她就算不能治疗,总归还有个大致判断,因此这一门学得尤为上心。
阮明珠笑起来,“罢罢罢,真是怕了你了。论到修行学习,你还有什么不感兴趣的么。”
第36章
漫长的修课历程还在持续着,约莫一周三五次,累计起来,课业也算不少。
比起面对柳长老吓出一身冷汗,云舒尘这儿简直是如沐春风。
修习阵法时,卿舟雪望向师尊,她穿着一身柔绢曳地长裙,长发挽了一半,其后缀着一朵镂空的银莲花,绰约又精致。她每一笑,底下总有小弟子愈发精神。
阮明珠很喜欢云师叔,她直起身子,听云舒尘讲了一段坊间奇闻,津津有味。
无意中她扭过头,却发现卿舟雪在走神。她摆上了一副大道无情的脸,似乎已经看破红尘,眼中空空如也。
她不禁好奇,压低嗓音说,“师姐,你想什么呢?”
卿舟雪如梦初醒,目光挪到阮明珠脸上,定定瞧了瞧,又挪了回去。“没什么。”
阮明珠恍然大悟,目光往她身上滚了一圈——只见卿师姐抬眼直视着云长老的身姿,清明了一瞬,没过多久,又开始入定般瞻仰着她。
“好看么?”她屁股一歪,稍微往卿舟雪身上靠去,一对笑眼中沾染着促狭意味。
“好……”卿舟雪忽而蹙眉,扭头看着她,低声道:“我觉着师尊讲得很好。”
考虑还未放课,阮明珠憋笑得煞是辛苦,憋着气儿笑一下缓一下。若是这儿只她一人,她肯定要畅快发作一番。
那时内门大比时,卿舟雪义正辞严,怎的说来着?
——和长相有什么关系?
阮明珠仿佛看到一个虚空的巴掌狠狠抽了师姐的脸。
“阮明珠。”
忽而听到云舒尘在唤她,阮明珠一下子惊到。
“笑什么那般开心?”
云舒尘本没刻意去看卿舟雪那边,偶尔瞥去一眼——阮明珠歪着脑袋笑,几乎都要靠在卿舟雪身上。而她的徒儿稍微偏过头,嘴都快擦上那姑娘的耳朵,似乎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我……”阮明珠站起身,又笑起来,故意学着卿舟雪说,“我觉得云师叔讲得好,故而高兴。”
卿舟雪冷冷瞥了她一眼。
“原来如此。”云舒尘挑眉,“那我方才讲了什么,你说说?”
她一下咬到舌头,这怎么知道?方才忙着笑话卿舟雪去了。
“下不为例。”
云舒尘的坊间趣闻戛然而止,她让阮明珠坐下来后,话锋一转便开始进入正题,惹得一堆正在兴头上的弟子意犹未尽,大叹一口气。
卿舟雪感觉师尊的目光有意无意拂过她脸,带着一丝幽幽凉气。
她只好低下头,专心看书。
阵法是一门深厚学问,但对于在场的大多数弟子来说,几乎只能听一听而已,陶冶性情。
由于阵法需要五行调和,最适宜此门道的是五灵根。金木水火土,缺一就难以发挥出实力。
但是五灵根一般资质驳杂,不能修炼;遇到相性平衡的五灵根十分不容易,堪称百年一遇——这还不算完,由于灵根过多,同样的灵气得滋养五个灵根,修炼速度极为缓慢。
要么砸下天材地宝把修为弥补起来,要么还是会止步于筑基期。
云舒尘两者都不是。
她的恐怖之处在于,虽有五个灵根,但生来对灵力的吸收速度极为迅速,完全不影响修炼。相当于五个茁壮成长的单灵根。
可惜并非所有人的运气都有这么千年一遇。各大修仙世族,宗门,并不会大代价培养一个五灵根,因此阵修一门,寥落凄凉,连一脉单传都做不到。
云长老在鹤衣峰上孤寡了这么多年,并非她生性过于孤僻,只是实在尴尬得收不着徒弟。
最近勉强捡了一个卿舟雪,还是修的剑道,相当纯粹的剑修。
掌门当年极为看中卿舟雪的好根骨,抓心挠肺,却也没有与她抢徒弟,可能……也是心存一份同情。
于是卿舟雪从掌门的关门弟子,顺当地变成了云舒尘的开门弟子。
该开门弟子终于进入状态,开始努力听讲。摊开的书卷上,用墨一笔一划地记着关窍之处。
卿舟雪时不时顿住笔,听着师尊袅娜柔和的声音,她的念头总是无法集中于内容。
那书册上写的墨字分明一个个都认得,也皆是规整正直的模样,被她满怀心事的眼一看,皆变得飘忽起来,飘来飘去,总归是不入脑子。
师尊今日穿得有点薄。师尊旁边的门没关紧。窗子也敞了条缝。师尊刚才说话顿了一下,是不是想咳嗽。她好像很久没喝水了。那手边的茶水没冒热气,一定是凉的。师尊笑的时候很好看。师尊懂的东西真的很多。
这种思绪飘忽一瞬,马上被她扯回来。又瞅云舒尘几眼,如烟散开,再被她默默扯回来。
她在这样的来回拉扯中,上完了一节不知所云的课。
最终,卿舟雪还是抬起眼,直视着她。只见云舒尘的指尖微动,五个恒转不息的光点如星星一般被她控制,于空中演变着浩瀚而精妙的八卦阵。
她挺爱看她这个样子。
举手投足,随性中带着一丝矜贵,柔和中敛着一份傲气。
自小看到大,也没有厌倦的模样。
放课以后,卿舟雪收拾东西,顺便收拾着莫名的心情,拒绝了阮明珠同道邀请,“我等师尊一起回去。”
阮明珠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上课没看够,还想看一路是么?”
“……”
“卿儿。”
与此同时,九和香的气息笼罩了她,像是疏朗的风抚过花树。卿舟雪扭头看去,云舒尘走近了她们。
“你们一道的?”云舒尘柔声说,又看卿舟雪一眼,“那本座先走了。”
阮明珠连忙跳开,嗤笑一声,“云师叔,我看师姐寒着张脸好没趣儿,不怎么想和我一道呢。”
也不知她在笑些什么,像只红雀儿似地飞走了。
云舒尘兀自走着,也没等卿舟雪。身后的小徒弟马上利落地跟上来,一言不发地紧随其后,像她的影子。
真配啊。
冰与火,一人白裳冷清,一人红衣明艳。寡言如徒弟,也能与那个灿烂的姑娘聊得很来。
云舒尘莫名这样想着,回眸看了一眼她。左看右看还是觉着卿舟雪顺眼一些——端正听话,乖巧体贴,文武双全,除却话少了点儿,几乎挑不出毛病来,六峰长老都甚为喜欢她。
这种比较似乎也没让她高兴一点,反而在鹤衣峰的暮色中生出更多无端的烦扰。
“过来。”云舒尘唤了她一声,“总踩着我影子走作甚?”
卿舟雪依言与她并肩,而后很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感觉温度适宜才放开。
云舒尘却没有立即放开她,指尖虚虚地勾着。可能是她的动作细微,过于含蓄了,卿舟雪没有体会到。
手被徒儿干脆地松开。
云舒尘忽而拂袖快速向前走去,卿舟雪正想跟上,被她一眼瞥过来,“跟在我后头,不许凑过来。”
卿舟雪已然感觉到了她的不悦,却一头雾水:“……师尊既让我过来,又不许凑过来,这是何意?”
“你自己参悟罢。”她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喜怒。
是夜,卿舟雪一直在反思。她想来想去,又瞥向今日记了一半的东西,觉得明白过来——师尊定是怪她未曾专心于学业。
她蹙眉,先不论别的,师尊所授这一门阵法,她得好生学着。
于是挑灯夜读。
此刻虽是开春,但依然倒春寒。况且鹤衣峰地势较高,春天一般来得较晚,连山上的小花也会比山脚下的晚些时候绽放。
这几夜卿舟雪也是与云舒尘同榻而眠的。
只是她今夜温书,专心致志,加上阵法千变万化有些难度,她一门心思把它学会,居然忘了时间。
云舒尘独自一人枕着清冷月光,手中抱惯了的徒儿今夜消失,无人驱逐凉意,一直到月上中天还未睡着。
卿舟雪还就当真学到了月上中天。她放下书时才发现时辰不对,心中一凉,摸黑入了师尊的房门,轻轻将门一开,借由点点月光,看清那睡得不甚安稳的人,身躯又在微微发抖。
她悄然掀开被褥躺进去,才发现云舒尘并未睡着,也没有半点要拥住她的意思。
“是徒儿的不是,温书忘了时间。”
卿舟雪自身后抱住她的腰身,凑在后背轻声一句软语,竟让她心中的不悦散去大半,一时未如上次那般挣开她。
卿舟雪开始运功,引导寒气聚于自身丹田。云舒尘好受了许多,慢慢转过身来,慵倦一抬眸,“你居然还记得么?”
“师尊的事,徒儿自当都记得。”女子的声音清冷温柔,让人难以苛责。
“嗯。”这话听着顺心,舒服。
云舒尘打量着她,脑海中又忽而闪过徒儿与阮明珠并肩而立的画面。她微妙地蹙起眉毛,似乎有一种自家的东西被别人蹭过一样的不适感。
“冷。”她不满道,“还是冷。”
卿舟雪于是将她拥得紧了些。却又感觉那柔曼的身子微微一僵,女人轻喘了口气,只觉得她再动一下,小腹便有热流淌过。
她低声说,“好了。”
“别动了。”
第37章
内门的课业不算繁重,卿舟雪尚是游刃有余。只是每每逢到她师尊讲授时,她的思绪总是跑得漫无边际——被阮明珠笑了不知多少次后,卿舟雪决定顺其自然,不再挣扎。
每个灯火长明的夜晚,她事先自己学上一遍,然后白天就可以坦荡地去看着她……走神。
不知不觉,这日头就在日复一日的修行中,晃荡到了考试这一日。
卿舟雪垂眸书写,字迹清隽。她没有别的模仿对象,儿时曾暗暗模仿云舒尘的字迹,学成的模样有她七分飘逸风骨,又掺着几分自己的工整。
其他一切都很顺利,直轮到丹药这一门的笔试时,阮小师妹一脸凝重,满身寥落。她在修炼和习武上颇有天赋,却打小不爱炼丹制药,更别说这本丹书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她看着就头疼万分。
这一类考核的监考一般由前几届的师兄师姐担任,多半不会管的太过严厉。
眼看着小半柱香燃到了头。
卿舟雪刚写完最后一字,待着墨水晾干。她搁下笔,一个小纸团夹着阮明珠的全部希望,啪地一声砸在了她的手背上。
她蹙眉,瞥了阮明珠一眼。那姑娘单手撑着下巴,朝她手上的纸团努努嘴。
卿舟雪顿了顿,抬眼看了一眼那小鸡啄米的监考师兄,将那小纸团默默拆开。
是阮师妹狗爬一般的字。
她本想把那纸团原封不动地扔回去,目光下挪,却看到一句——
一行写不下。那“重谢”旁边画了一个箭头,又指向一句话。
某个人。
卿舟雪细细一思忖,对上阮明珠童叟无欺的神色,她忽而明白过来,特指云舒尘。
不知为何,这一段时日,阮明珠似乎对她和师尊之间的事情格外上心。
卿舟雪将那纸团和自己的内心一起揉皱,搁在一旁。片刻后,终于叹了口气,另铺开一张纸,认命地把自己的理解誊抄了上去。
空中划过一个隐秘的弧。
阮明珠接得稳当,偷瞄一眼,在剩下的半柱香时间里,下笔如有神,写得一气呵成。
她专心致志,全然忽略了卿舟雪在数次试图引起她注意无果后,早已无奈地捂住了额头,以及自己身后站着的女人。
一只手伸过来,将那小纸团夹起来,慢条斯理地读了一遍。阮明珠猛然一惊,刚想去抢,却听到一道女声似笑非笑,“谁写给你的?”
她僵住,看向不知何时出现的云长老。
“……”
后山禁闭室。
卿舟雪再次和阮明珠整整齐齐地坐在了一起,对面坐着安然品茶的云舒尘。
“云师叔。”阮明珠哭丧着脸,“掌门吩咐长老执法的范围,已然从太初境山脚青楼边上,深入到如此细微了么。”
“本座可没这么无聊。只是恰巧路过,瞧见小纸团乱飞罢了。又忽而忆起青春时旧事……”云舒尘手中的折扇轻抵着自己下巴,似乎很怀念。
阮明珠一听,似乎有点转机,眸光灼灼,“是吧师叔,这种考试您当年也——”
云舒尘勾着唇角,一字一句说,“那就抄经一百遍,后山禁闭好了。当年你祖师爷也是这般规矩。”
阮明珠一下子蔫了吧唧。
那双美目又挪到卿舟雪身上,一寸寸地打量。卿舟雪面上一派淡定,忍不住挺直了背脊,随时等待师尊的发落。
“长本事了?”女人的声音淡淡。
卿舟雪垂眸,摇摇头。
方才云舒尘对着阮明珠说话尚是柔声细语,又带着调侃的意味。可是落到卿舟雪身上,她的语气中似乎凝了一层薄冰,冷淡下来。
阮师妹义气不改,“师叔,师姐确乎是被我胁迫的。”
对面的椅子被拉开,云舒尘扶着扶手站起来,朝外走去。并不曾理会阮明珠之言。
“卿舟雪。”
屋外的阳光斜斜,她停在门框边上,半边侧脸被照亮,恍若神明,看不清面上喜怒。
“你随我过来。”
乍一下被叫到全名,卿舟雪攥着衣摆的手紧了紧。她站起身来,把椅子推好,便急走几步赶上了师尊的影子。
阮明珠看向外面,张了张嘴,云师叔看着温温柔柔,没成想生气时的压迫感半点不输柳寻芹。
现如今她把宗门二十四孝好徒弟带进了沟里,掌门若是知晓,怕不是单只折几年阳寿那般简单,恐怕还得让自己也喝上一壶。
她蹙着两道眉毛,郁闷地拖着腮帮子。
心中却又想道,卿舟雪会哄好云舒尘么?
她想着想着,脑中飘过一堆女子情感话本的情节,于是越想越精神,妙趣横生,郁闷一扫而空,嘴角不自主上扬。
云舒尘走在外头,此刻开春,万物复苏,满目都是新绿。但她心情着实算不得好,看着熨帖的春光颇觉热得燥。
徒儿仿佛又变成了当年安静的小尾巴。习惯也是如一,爱用手虚虚地攥住她的衣袖一角,不远不近,这点多年之后也未被岁月磨掉。
她素来乖巧的徒儿,自己安安分分,从不越池一步。偏生每次违反门规都是为了别人——卿舟雪对她的师妹可真不错。
一个帮忙小师妹舞弊,一个生怕罚了她的好师姐。
两人坐在那禁闭室的对面,颇像两只落难赴死忠贞不屈的鸳鸯。
云舒尘先前本没有感觉,这样一体悟,反倒于心中染上了丝丝不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