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
云舒尘嗯了一声,似乎没有多谈的想法。
此时已经月上中天,四周一片风声寂寂。夜晚一般没阿锦的事儿,它早不知道溜哪儿去和哪个野猫月上柳梢头了。
沐浴完以后,卿舟雪一出来,便瞧见师尊眼尾勾着倦怠,居然还泛着异常的熏红。
她的食指中指之间,夹着一玉白的酒杯。
“师尊,睡之前,”卿舟雪走过去,调着手中的药,“这个莫忘了。”
云舒尘摇了摇头,支着下巴看向她,勾着唇角,“不想睡。”
“每年今日,月灯佳节,”她望着天上那轮明月,“总想喝一点酒。”
“或多或少是有些伤身的。”卿舟雪扶住那杯沿,轻声说,“……你莫要喝多了。”
她一手撑着额头,闭上眼睛,“不多,就一点点。”而后似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抬眼看向徒儿,“这么多年,你也长大了,陪我喝几杯如何。”
卿舟雪坐在她对面,接过来杯子,那酒呈淡红,色泽奇异,带着甘冽的醉香。她犹豫片刻,便仰头一口闷了。
“苦。”
一股呛人的味道,她的头皮一时苦得发麻,没觉出哪里好喝来。
“也不全是苦。”云舒尘横她一眼,“分明是入口甘甜,转至辛辣,然后才只剩一片清苦。有人给它取了个名字,半生。”
“这名字,是有什么寓意吗?”
“嗯……问得好,的确这名字也有些来头。”云舒尘想了想,接着说:“懵懂孩提,自是觉得无忧无虑,回味甘甜。人到少年,锋芒毕露,看不得一点颓唐,其味辛辣。走过半生,才知不是万事都能如意,回味时已是苦涩。前程种种计较,仿佛如黄粱一梦,最后都消失殆尽。”
“这只是一种说法。另一种有点俗套。据说这酒是人家为死去的妻子所酿,里头是前半生的恩爱吵闹,和后半生死生相隔的苦涩。”
她的眼眸中因着醉意,盈盈挽着一汪秋水,落到卿舟雪身上,“你喜欢哪个说法?”
“都差不多。”卿舟雪如实道,“师尊,我不会品酒。于我而言,横竖是不好喝罢了。”
云舒尘倚着手臂,无声地笑了笑,眸中聚起了一丝寂寥,只不过长睫下掩,不易注意到。
卿舟雪却看得分明。她慢慢蹙起了眉,就这那小酒杯,拿到嘴边,又无声喝了一口,还是苦得发麻。
她的心绪因着云舒尘牵了牵——
古人常说借酒消愁。到底是什么愁绪,得用这么苦的酒才压得住?
第29章
她说只喝一点酒,可却没有停过,一杯接着一杯。
许是与这孩子相处久了,在她面前下意识放松了些。
云舒尘从来不在外人面前喝醉,而今却一直喝到五分醉意时,才放下杯盏。
卿舟雪很快地将那些饮具收拾起来,防止她再贪几杯。那半醉的女人靠在椅子上,手中那只玉白小杯,被定定地攥着,一时很难拿动。
卿舟雪握住她的手,云舒尘才一下子松开。
她把桌面收拾好后,又端了药过来,“师尊。”
云舒尘垂眸瞥了那药碗一眼,像是没看到似的,直到徒儿端的药都快凑到了她面前。
“不想喝。”
她抬起眼,以一手之力,拨开了卿舟雪端着药的手,然后扶着桌子站了起来,起时身形晃了晃,忽而听见一声碗碎声,然后整个人被手一带,勾得稳稳当当。
云舒尘低头看着脚边的碎碗,还有一地的汤液。
耳畔另一个声音还在紧张,“险些摔了。”
云舒尘方才一下走得摇摇欲坠,卿舟雪根本来不及放碗,直接松手揽住了她。
“待会再说。”她不敢再放手,扶着师尊朝房内走去,直到看着她好端端地坐在床上。刚欲离开,又被她拉住一片衣袖。
“不许去。”
她猛然一拽,卿舟雪不得不俯下身子凑过去,“师尊,我并非去熬药,只是给你弄点醒酒汤。”
“醒酒?”
卿舟雪觉得颈间有温热的吐息,然后听那女人柔声说,“我本是为了醉而喝酒的,卿儿这是想干什么呢。”
“那好。”卿舟雪顿了顿,便顺着她说,“师尊要睡么?”
云舒尘静默了一小会,“睡不着。”
“可是这个点该就寝了。”卿舟雪看了一眼窗外月亮的方位,悬于夜空中圆得像个白莲子。
“睡不着。”
她蹙着眉,重复道。
“有些热。”
那手又将领子微挑了个小口。
卿舟雪的目光不知为何就落到那片白皙的小片肌肤上。这种景色,她貌似曾经也看到过——
是一夜下了雪,天地茫茫,把窗子掀开一角所见的那种白。
瞥见一隅,便能知晓全貌的白。
心念一动,卿舟雪忍不住伸出指尖,摩挲了一下她的微敞的领口。许是生来娇贵,就这样轻轻一按,也能泛起一个指印的红。
云舒尘伸手握住她的指尖,轻吸了口气,“别乱碰。”
她一直握着,软着腰向后躺去,直到躺稳了才彻底松开。
卿舟雪跪在床边,将她的外衣有些艰难的除下。先前云舒尘已然沐浴过,未着鞋袜,卿舟雪见状蹙眉,便握住她的脚踝,正欲塞入被窝。这样接触似乎有点儿痒,她的腿瑟缩一下,又翻了个身。
“师尊?”
云舒尘背对着她,将那强行盖在身上的被褥掀开,闭眼蹙眉。
说来倒是很奇怪,一般人在带上几分醉意以后,连寡言内敛者也不能例外,或痴或狂或大梦不醒。
但是云舒尘平日温柔可亲,却在喝醉了以后格外冷淡,言语甚少,几乎是一个一个短句往外蹦的,却又不愿睡。
卿舟雪见她实在抗拒那被子,只好拎了层薄的再盖上。
她挥灭灯火,将珠帘垂下。
正准备离去时,一道轻喃又拉住了她的脚步,“想吃葡萄。”
卿舟雪扶着门框的手顿了顿,此刻已到半夜,似乎已不太适宜吃东西。
但今日过节。
过节自然是要尽善尽美的。就如同她以前经历过的一个又一个的俗年夜,虽是条件有限,但该糊的红纸与福字,该有的鞭炮一个不落。
许是因着云舒尘口味问题,葡萄这类东西在鹤衣峰上的果盘中是常备之物。
卿舟雪抓了一把,用法术祛除了其上可能沾着的灰,而后又不甚放心地亲手浸没在水中,来回过几遍洗得干干净净。
她端着回到云舒尘房中。
云舒尘不知何时又坐了起来,靠在床头,眉眼冷淡,可能是脑袋昏沉,她摁着自己的眉心。
卿舟雪的声音不禁放轻了些,散在夜空中如晚风柔柔,“可以吃了。”
她随手拈起一粒,顿了顿,又放在徒儿手心中,抬眸淡淡道,“不吃没剥皮的。”
卿舟雪看着她一脸嫌弃的神色,却莫名觉着这样很好。
以往师尊在她面前过于温和时,总觉得两人之间隔着一层难以逾越的隔阂。
她不知云舒尘历经了五百多年沧桑的眼中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兴许只是她漫长人生中短短的一段缘分,她肯定有过许多这样的缘分,遇上形形色色的人,又与形形色色的人分离。
但对于卿舟雪而言,师尊是她十八年生命中最为浓墨重彩的十年。
云舒尘难得的稚气,让卿舟雪多了一个可以照顾她的理由,让她不那么可有可无的理由。虽不懂得她的愁绪,但至少也能将这轻烟一般的惆怅挥上一挥,兴许就散了许多。
深夜人总是容易多想,她止住自己的思绪,将一颗葡萄剥了皮,然后挽起袖子,体贴地喂到了她的嘴边。
云舒尘盯着那葡萄,确认是她想的那种以后,这才矜贵而赏脸地吃下一个。
卿舟雪沾着一些葡萄汁液的手,不慎触到了她的唇。
云舒尘慢慢抬起手,就这唇上的微凉一点,似乎觉得有点异样。
不过荡在舌尖的酒的苦味,终于被清凉的酸甜冲淡中和以后,她紧蹙的眉稍微舒展了一二,睁开眼看着徒儿还在剥,动作均一稳定,看着看着,紧接着便是如影随形的困意。
卿舟雪在一旁,低眉仔仔细细剥完一盘葡萄后,再一看——却发现师尊不知何时滑了下来,呼吸均匀,躺着睡着了。
她的手顿住,这一盘葡萄忽然就尴尬了起来。
偶有一些意外,不过与云舒尘联系在一起,生活便在清淡中增添了一些妙趣。
卿舟雪的脾气向来很好,也不觉遗憾,自己吃了三两个以后,其余的浪费了便作罢。
她将她身上那层薄被盖得紧了些,自觉没有纰漏以后,将脚步放轻,走出了云舒尘的房间。
她彻底合上门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师尊,。
第30章
阮明珠醒来时,发觉自己一觉睡过了历练,也睡过了月灯节。
她撑着床坐了起来,脑袋还有些昏沉,空气中泛着灵素峰药味的清苦香气。
“师姐?”她茫然看向白苏,“我怎会躺在此处——”
“你刚突破了境界,十分不稳定。又强行与那妖火拼,动了根基,险些出大岔子。但凡晚一刻钟,你这浑身的修为便可算废了!”
威严的声音响起,似乎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阮明珠一激灵,抬眼看去,她的师尊正站在门口,沉着脸斥她,“那时候你修炼得心浮气躁,还说什么定不让我失望,连拿句话也讲你不得——你又可想过今日?”
阮明珠张了张嘴,自知理亏,“我……”
“罢了。”钟长老本是和蔼的人,却也被这个不懂事的徒弟气掉了几根胡子。他道,“你可得好好谢谢林寻真那丫头,好在她还算省事,之前送你回来时,及时给你喂了固元丹。不然你以为你还能莽着再打一架?”
阮明珠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倏然睁大,她看向白苏,白苏朝她点点头,“确实如此。”
钟长老走后,阮明珠低着头,神色晦涩难明,一旁的白苏温声问道:“怎么啦?”
“没什么。”
她深深皱起眉,看起来有点头疼。
“林师姐待人挺好的,处事极为周全,内门外门上下一致对她评价很高。”白苏大概也明白她在别扭些什么,“其实对你也很不错,你那天犯什么要那样说话呢?”
“就是烦罢了。”阮明珠揪住自己的一缕头发,她哼道,“哪儿有人会被所有人喜欢的,那是虚伪。”
实际上她发了一通脾气后,心中也觉得自己不太占理。只是若要去为那事儿道个歉,嘴巴就像掰不开的蚌壳。
白苏叹道,“那可不是轻易得来的丹药……罢了,我话已至此,你好生想想吧。”
*
卿舟雪惯常在剑阁修完剑道,归途中却碰见了林寻真。
“师姐。”她清清淡淡地喊了一声,正准备离去,林寻真叫住了她,“知会你个好消息。”
“什么?”她驻足回头。
“第一轮选拔,我们这队都通过了。掌门说我们这次虽然生涩了些,但最终配合得还算不错,评价还挺高的。”
“嗯。”卿舟雪点点头,“现在结果已经出来了么。”
“并不是。”林寻真笑道,“只是我在掌门那边务差,消息灵便些也是自然。”
“这段日子倒没什么事情了,下一次试炼还有整整三年。师妹有什么打算不成?”
“修炼。”
林寻真被这两个硬邦邦的噎了一嘴。她瞥向卿师妹素无波澜的侧脸,心道是,怎的会有这般无趣的姑娘,人生中只剩下了单纯的修炼么?
她渐渐生了好奇,“卿师妹,你为何而修道?”
“为什么?”卿舟雪不自觉放慢了脚步,眼眸低垂。
“为我师尊。”
林寻真诧异道,“云师叔?……这是为何呢?”
卿师妹淡淡嗯了一声,又说,“她教我修炼,我喜欢她,也喜欢如此。”
我喜欢她。
林寻真咋一听这几个字,心中先是一惊,可打量卿师妹淡然无波的一双清眸,却又觉得可能只是自己多想了。
她清咳一声,又笑道:“师妹,外门那儿授课的事情,现下轮到你与阮师妹这一批次,这一年恐怕也闲不了。”
“……外门?”卿舟雪愣住,片刻后想起来,“唔,确有此事。”
她当年内门笔试的成绩不错,后又随着云舒尘陆陆续续学了几本功法,讲授这种东西没什么问题。
不过记忆里闪过那人哄哄的场面,确也觉得头疼起来。
林寻真估摸着她也不是那么喜欢站在人前讲话的,便体贴地提议道:“其实不止有授课,卿师妹若是觉得没什么可讲的,或是不感兴趣,也可去执法巡视。”
“嗯。”这倒是正中她下怀。
远方有一熟悉身影,红衣烈烈如火,乌发飞扬。阮明珠瞧见卿舟雪,本是准备过来和她打个招呼,结果又看见了卿舟雪身旁的人。
阮明珠的脚步顿住,有点犹豫。
林寻真扭头对卿舟雪说,“劳烦你也告诉阮师妹一声。”
她正准备离开,还没走出几步远。
阮明珠瞧了这趋势有些着急,她几步轻点,用了些灵力,如同飞燕般赶上了林寻真。
“站住!”
林寻真闻言脚步未停,一直向前走去,直到那烈焰一般飘扬的衣角快要贴到她身上。
她站定,转过头,礼貌道:“不知阮师妹今日又有何指教?”
“我喊了你,你为什么不回头?”阮明珠眉梢一压。
“不知阮师妹是什么皇亲国戚,你喊我,我便非得停下来等你不可么?”林寻真偏头疑惑,仿佛真觉得有些荒谬。
“你!”阮明珠紧咬着下唇,将手上的纳戒取下,一把塞到她手里。“这次承你的情救命,还欠你一颗固元丹。所以我现在都还给你,里面有很多东西,看上什么,自己拿。”
“既是同门,顺手之情。”林寻真将那戒指丢回去,“我久在掌门身旁做事,固元丹这种东西不少,你无需还给我。况且你也是为了救我所伤,很是公平。”
她转身离去,干脆利落。留下阮明珠一脸神色莫测。
次日,卿舟雪领了宗门之命,去外门执法。她所做的事情很是简单,无非就是处理一下打架斗殴的弟子,扰乱外门授课秩序的弟子,然后监督其它同门认真授课。
外门弟子是认识她的,便是不记得脸,也听闻过名字。
传言道,那日拿下魁首的大师姐,单冰灵根,天姿卓绝,已是云长老唯一的亲传弟子。据说她生性冷淡寡言,如今一见,确如姑射仙人,眉目清寒,让人觉得不好接近。
卿舟雪走过的地方,没人敢吭声。只有待她走远以后,那些外门弟子才叽叽喳喳地重新讨论起来。
每日在外门转上两圈,风平浪静。
阮明珠也不想憋在教室里,对着满屋子人念叨一些头疼的道经,于是选择与卿舟雪一道。
她没那么规矩,说是执法检查,实则出门摸鱼。转了一圈后,看没什么差错。将这鱼儿一路摸到了外门的集市之中。
卿舟雪见她再回来时,手里多了点东西,边走边看,笑得一脸诡异,险些撞上墙。
“这是什么?”
阮明珠弯着的嘴角扬得更高,她挑了挑眉,将那小册子递给卿舟雪,“这本不错,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