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跑,是天方夜谭。
正一筹莫展间,药庐之门被猛然冲开,脸色苍白的阮明珠不知何时醒来,她嗅到了妖气,一见这架势,想也没想,提着刀就往结界冲去,紧随其后的白苏一愣,拉住她,“你内息紊乱,万不能再用灵力!”
阮明珠险些被这只畜生逼下悬崖,还需林寻真搭救,心中正是记仇,一把推开白苏,咬牙切齿,“姑奶奶今天就算一刀一刀硬砍也得把这畜生给剁了!”
白苏抿了抿唇,朝结界内观望一二,卿舟雪和林寻真情况危急,又加上不管不顾的阮明珠,愈发不可控。
她随着师尊修习医道,不曾学武。每一分灵力不曾用来伤人,皆是救死扶伤。
从未直面如此凶暴的妖物战斗过。
此刻心中打鼓,腿脚微软,但总不能看着师妹死在眼前,白苏眼一闭,心一横,亦跟了上去,冲入结界。
阮明珠一入结界便忘了自己的内息紊乱,她忍着吐血的欲望,指尖火苗微燃,燎起了黄色的皮毛。
她吸引了黄鼠狼妖的注意力,它暂时停止了打滚,烫得獠牙一咧,尾巴一甩,攒着力气向阮明珠扑来,仿佛要生生啖其血肉才能止恨。
卿舟雪趁机踩着舞动的尾巴向上借力一跃,尽力握住了清霜剑,拔出来时,带出一大团冰碎血肉。
那粗壮的脖子被剑砍了一半,正落在阮明珠的刀下,她以大力挥手一斩,那颗兽头便骨碌碌滚落下来。
可是丹田未碎,纵然是无头之身,一爪强有力地抓下来,阮明珠躲避未及,肩膀上撕下一片模糊的血肉。
她疼得近乎昏厥,忽而一股柔和的浅绿色光芒如春风般笼罩了她的肩膀,向后一看,白苏闭着眼睛,低声吟诵着什么。
血肉很快缝合,一片崎岖不平之处,全然化为了平静柔软的水面。
卿舟雪目前颇为危险,她攥着妖兽的后颈皮,几乎是挂在了竖直高立的腰身上。那无头的躯体看不见东西,只能横冲直撞,她的前胸与腹部不断拍打在庞大的身躯上,本就受了内伤的卿舟雪,被撞得五脏六腑都在剧痛,鲜血从嘴缝里溢了出来。
可是她没有松手,紧闭着眼咬着牙,一声不吭地坚持着。
白苏见状不妙,不禁匀了一点儿灵力企图愈合她,不过内伤过于复杂,一时难以治愈。
手里死死拽着的身躯再次甩腰时,卿舟雪倏然睁开双眼,柔韧地借力转过那庞大的身躯,手一松,找准位置,向着它的丹田刺去。
这与平日规矩的训练并不一样,充满了意料之外,频繁干扰,她这一剑刺了一半,剑插在妖物丹田几寸前,再往内一点儿便可以捣碎丹田。
可是在剧烈的上下起伏之中,她的剑插在里面,一时不甚脱了手,底下的白苏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卿舟雪单手攥着皮毛,另一只手在横冲直撞中够着那剑,却总是差了一丝距离。
五根指头都酸疼得快要断掉,在下一次猛甩之后,她的手松了松,完全脱力,终于是掉了下去。
脊背狠狠坠在地上,她再吐出一口血。眼前一张巨爪就如穹隆一般摁下来,暗无天日。
“扔刀!”林寻真左右环顾,不知何时来这么大的气力,一把夺过阮明珠手中的长刀,阮明珠还未反应过来,她的刀已然被丢了出去,精准地砸中那柄插在丹田上,雪亮的长剑。
刀身为锤,剑柄为钉,就正是差这最后一口气。
清霜剑再插入一分。
丹田完全破碎。
硕大的妖躯凝滞一瞬,终于失了动静,黑色的煞气全然散去,最终一道雾蒙蒙的光一遮,只剩下纯白透明的黄鼠狼魂体。
众人诧异间,那一团毛绒绒的身影如雾一样消散,最终变成了一块金锭,掉在地上。
此刻结界也已经应声而碎。
一阵风吹过,仿佛无事发生。
“终于走了?”林寻真愣在原地。
世间缘法,本就翕忽难料,徒留很多遗憾。
卿舟雪喘息甫定,躺在地上,扭头看着那枚金锭。
听闻妖死后,魂魄会附身于外物上,怨气过重,重修肉身,化为煞妖。将怨念打散,只剩下纯白灵魂,方有再入轮回的机缘。
那枚金锭如今明亮澄黄,已不见斑斑血迹。
阮明珠踉跄走了两步,哇地突出一口血,终于耗光了最后一分气力,再度昏迷过去,白苏连忙接住她,她探她脉息些许,神色凝重,“这般胡来,可能得去找我师尊一趟了。”
历经一次劫难,几人皆是精疲力尽。林寻真慢慢把卿舟雪扶起来,看着那两人走远的身影,她咳了几声,“你方才被砸了那么多下,走罢,也去拿点儿伤药。”
这桩唏嘘不已的奇事到此便也打止,几日以后,卿舟雪与林寻真敛了王五的骨灰,葬在笋溪边。
那竹庐没了妖力的维持,一下子变成一堆腐烂的死竹,也正是恢复了从前模样。
卿舟雪负剑走过,不经意在一片残竹中瞥见了很有年头的物什。
一块用泥巴捏的活灵活现的黄鼠狼,憨态可掬蹲在一方简陋搭就的小庙中。
与其说那是庙,倒不如说是认认真真,用砖头搭的一个小小的塔。
原来那个孩子,到底也未曾食言。
*
第一轮历练陆陆续续结束,林寻真问了许多同道,他们有些也遇上了险情,并不都是那么风平浪静的。
本以为这事儿十分容易,可圆满完成了教习的小队却寥寥无几。大多是鸡飞狗跳,自乱阵脚——大多数弟子自己修炼并不难,但要道理通顺地教给别人,则需融会贯通到一定程度。
好歹掌门心中打鼓,顾忌着他们把好心来学点强身健体之法的凡人教出毛病来,便只要求了最简单的引气入体。
但结果仍然很惨淡。
听师尊说,掌门并不是很满意。卿舟雪轻叹一声,“我们这边,确实是一个也没教成。听闻也唯有这儿出了命案。”
不过她心态甚是平和,“不过既已完事,多想也无用。”
她取下清霜剑,与师尊告别后,照例前往主峰练剑。
这会儿的秋意正浓到尽头,脚下踩着的枫叶被碾得糜烂。来去四年间,剑阁修习的一堆师兄师弟,已然很眼熟她。
掌门的弟子中是一排齐刷刷的男孩儿,卿舟雪混入其中,宛若一朵白莲开在群木之间,格外瞩目。
练了一上午的剑后,卿舟雪准备回峰,却被某位师弟叫住,她停下来,“何事?”
少年有点紧张,拇指下意识摸过自己屈起的食指关节,“卿师……师姐,今日下午,你有空吗?”
“有。”她疑惑道,“你直说就是。”
“也没什么事。”他吸了口气,“就是月灯节,想邀你一起湖心游舟,今晚很热闹的!”
“节日……”卿舟雪摇摇头,似乎没什么兴趣,脚步未停,直奔鹤衣峰而去,“我就不去了。”
一下灵剑,她走进门,取下外衣,瞥见上面好落了一小瓣不知名的野花,便提起来抖了抖。
云舒尘偏头笑了笑,“今日过节,年轻人都去谈情说爱了,你怎么又回来修炼啊。”
“嗯。”她也不觉有什么不对。
云舒尘把着茶杯一抬眼睫,看向那很快合目静心,坐得似一尊佛像的姑娘。
自历练结束以来,徒弟稳定发挥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风格,每日除却去主峰学习剑艺,便无再多出去走走的欲望。
修炼,读书,熬药,吃喝吃喝。若是再有些闲工夫,目光就要瞥到她身上来,带着一丝关切。
活了五百多年的云舒尘,抿了一口茶,心下喟叹,许是英年早衰,十八岁的徒儿已然开始了养老生活。这甚为不妥。
两人于鹤衣峰上,看向云雾之下笼罩的一片欢声笑语。云舒尘道:“都这么多年了,还是一个样子。”
卿舟雪忽然睁眼问道:“师尊年纪轻的时候,也和他们一起吗。”
“你说呢。”
晚风吹过她的发尾,携带着山间草木的清幽味道。她漫不经心地望向远山朦胧的山影。
“那时候可热闹了。当然每年都这么热闹,每每到这个时候,就没有谁想着念书修炼……一放课就漫山遍野地散开了。”
言罢她瞧了徒弟一眼。“像你这样成天挨着长辈的,倒是不多见。”
卿舟雪摇头道:“我只是觉得人多喧嚣,不太喜欢罢了。”
“好吧。”云舒尘叹口气道:“你要是再早生几百年,拜林青崖为师,他一定分外高兴。因为每逢佳节咱们师兄弟姐妹都跑光了,连影子都捉不着。”
卿舟雪顺着问道:“都去干什么了?”
云舒尘回过身,若有所思。
她忽然勾起一个笑:
“你真想知道?”
第28章
人间的月亮和仙山的一样圆。而人间的汤圆掉在碗里,也像是整个月亮掉在了湖心中。
卿舟雪夹着一团白糯,微微用力,那黑的芝麻馅就汩汩流出。她很新奇地拿筷子挑了一点黑色,戳在嘴里尝了尝。
“你没吃过汤圆?”
云舒尘蹙着眉瞧着她这吃法——汤圆瘪了,却还是几乎完整的一个。
“以前未曾有,阿锦也没做过。”卿舟雪咽下去慢慢答道,“太甜了,有些腻。不过还是很好的。”
方才云舒尘心血来潮,便携她踏着清风,直飞入熙熙攘攘的人间。
那个年代时,内门弟子之中鲜少有成双成对者,月灯节休憩半日,过着也没什么意思,故而只是在山下逛逛罢了。
逢着这难得佳节,山下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错过了很是浪费。
果不其然,这没见过世面的小徒儿,被满街的小吃深深吸引。她打小便不怎么出门,也不喜人多,见了集市人流总是躲着走。以前以为这只是卖些珠宝首饰,杂货日用,没有体验过民间各色各样的,夹带着滚滚烟火气的吃食。
云舒尘心中觉得好笑,她那徒儿对着钱财视如粪土,对着美色如红粉骷髅,偏偏为一碗汤圆停住了脚步。
真是朴实得很有些可爱。
云舒尘将她的碗推开,拉着她起身:“好吃的可不止这个。傻孩子,若是吃这个饱了,可就没有别的了。”
卿舟雪看看碗,眼底有点可惜。“嗯。”
“云吞面在这里……奇怪,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做京城的芸豆卷了?”
“师尊,那是什么?”卿舟雪皱着眉,看别人手中端着一碗红艳艳的油汤,里面糊满了辣椒芝麻粒。
“可能是油泼辣子。”
话到此处,一股子刺鼻的椒味,让两人都呛了口气。云舒尘笑着擦泪,拉着她连忙走快,“待会儿往回走再来。”
月灯节是太初境这一片的传统节日。据说是月神赐福,百姓取“众星捧月”的好彩头,在邻居街坊,都挂上点点灯笼,宛若群星璀璨,十分好看。
灯光下,两人身影斜斜,拉得很长。
卿舟雪被她牵着,随和地走在后面。云舒尘隔着一层轻薄的衣料,握住了她的手腕。
腕间的温度微凉,卿舟雪疑心她冷,一时不作别想,转手牵住了她,贴得严丝合缝,借着掌心之中的微微热气暖人。
云舒尘稍微一愣,似乎想撤手,而她的那只手攥得很紧。
她僵了僵,便放松开随她去了。
卿舟雪则新鲜了一路,体会着酸梅汤的酸,糖人的甜,还有那一串串的油盐味儿重,红艳艳的辣得人四肢五骸皆暖。
这些不太中正平和的味道,与她平日所修的道是很不一样的。
“徒儿不是说不爱吃辣?”云舒尘悄然挣开了她的手,不自在才因此散开了一些。
卿舟雪的嘴唇红润,似乎是被辣出来的。她笑了一下,“看着辣,但是似乎也还能接受,很好吃……不知不觉,竟走完了一条街。”
云舒尘眼神下挪,落到她手中余温尚存的小串上,示意道,“给我尝尝。”
“可是柳师叔说师尊最好忌辛辣,饮食清淡。”她的笑容敛起,正色道。
“少吃一些,偶尔可以。”
“……嗯。”卿舟雪犹豫片刻,挑了串豆腐,却被另一只手握住手腕,将那木签的位置拨过来。云舒尘撩起耳旁的散发,低头咬住一小块。
一下子凑得很近,卿舟雪甚至能看清她低垂的眼睫,根根分明。她的呼吸不知不觉屏住,捏着签子的手也微微松开。
云舒尘只适量地尝了一些。咸辣的味觉重新被唤醒,终于在这几年寡淡的饮食之中,捕捉到了一丝艳色。她常咳嗽,本是吃不得这些的,这会儿被刺激得有点忍不住了。
卿舟雪看她皱了眉,眼底隐约泛起薄泪,不禁急着去找水,云舒尘压下喉头的一丝痒意,摁住她的肩膀,“没事儿。”
卿舟雪与她走过下一个街口时,悄悄把手里的东西扔了。以后还是莫要在师尊跟前吃这些辛辣之物。
她们本是想去看看灯,没成想转弯时,一团黑漆漆的东西自人堆里飞了出来,险些砸到她们身上。
云舒尘及时以一方薄弱的结界,接住了那物什。仔细一看,不是东西,而是个瘦得脱形的小孩。
她被弹回地上,又被随后赶来几个大汉摁住。这时候有些人聚在旁边看热闹,一声惊呼,清脆的耳光声响起,那小孩被打得嘴角出了血。
“没钱还吃什么霸王餐?替你娘老子好好教训你一顿!”
刚开始还有些人心生不忍,但听了这话,原来这孩子是小贼,便纷纷噤声,只顾着看热闹。
醋坛大小的拳头往那孩子瘦弱的身板砸去,她先开始还蹬两下腿,后来气息奄奄,只吐出一点血沫。
“住手。”
好事者闻声望去,一衣着华美的女人自人群中走出来,瞥着这满地的血迹暗暗皱眉,又抬眼打量着那打人的几位壮汉。
壮汉本想斥一声,哪来的娘们,多管什么闲事?可他颇有眼力见地瞧见女人身旁的那位白衣姑娘,佩着雪亮长剑,腰封上绣着的是太初境的灵鹤样式。
她俩显然是一道的。
太初境仙门在这一带很有名望。
他一介凡夫俗子可惹不起,这便敛了声气,向她解释道:“这死丫头是个偷儿,小人正在教训她。仙子不要离得太近了,免得脏了眼睛。”
云舒尘自帕中取出一锭银,“那孩子快被打死了。这些钱你拿去,放她一马,不知可够?”
“够,够的了。”真金白银一送,他立马喜笑颜开,叫身后几个弟兄退下,“走吧走吧。”
人群没了什么热闹乌龙可看,便作鸟兽散去。地面上空空荡荡,只留了那个小孩,还有很多个凌乱的脚印,她慢慢翻了个身,瑟缩成一团,还在发抖。
云舒尘敛起衣裙,走近几步,温声道,“你为何要拿人家东西?”
小东西呜咽一声,怯怯道:“……饿,两天没吃东西了。”
“你愿意和我回去么。”
云舒尘忽而开口道。这一句话有些耳熟——让卿舟雪恍惚地想起,她遇见师尊的第一天,师尊也是这样柔声问她。
那孩子眼睛呆呆地眨了眨,马上点头如捣蒜。
“叫什么名字?”
“姓余,名字是……英。”
“余英是么。”云舒尘直起身子,侧眸示意了徒弟一眼。
卿舟雪回望她,显然还未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云舒尘挑眉,“愣着作甚,把她带上。”
卿舟雪看向那小不点,脏兮兮的一抹黑脸,活像个唱戏的张飞,又看着云舒尘不动声色地离了几米远,这才了悟——嫌脏。
师尊嫌脏,徒儿再爱干净也不能推辞。她轻叹一口气,往那孩子身上丢了几个洁身的法术,勉强看起来掉了点色,不再是黑漆漆一团。
她将她抱起来,身子骨细瘦,轻得很。只是像在垃圾堆里腌入味了似的,闻起来还是怪。
卿舟雪吸了一口气,便开始屏息。
这一口气教她从山脚憋到了山上。
云舒尘欲回峰,却对卿舟雪道:“将人送往外门就好,会有弟子安排照顾的。”
卿舟雪应了声是。
“师尊是不是有捡小孩子的习惯?”
回到峰内,将外衣脱了,卿舟雪想起刚才那事,便好奇问了一嘴。
“为什么这么想?”云舒尘讶然。
“毕竟,”卿舟雪认真道,“我也是这么蹭上鹤衣峰的。”
“你分明是为师算卦卜出来的。”云舒尘笑了笑,又无奈道:“并非是喜欢捡孩子。而是刚刚那个小孩,资质有些特殊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