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舟雪拔剑刺去,她不能伤了王五性命,毕竟任务还未做完——难免束手束脚。只希望能让他吃疼松手就好,结果那小子背部被刺了一剑,血流如注,却还是凶猛如兽,拖着软塌塌的手臂,也能扭曲爬行再扑上去咬她。
柳长老冷眼看着这一切——直到这两团东西快要压坏她的苗圃。
她淡定地走过去,单手拎起王五,一掌拍碎了他的天灵盖,这才消停。
“师尊!”
白苏挣扎着站起来,顾不上自己身上的抓痕,傻眼道:“死人了……”
卿舟雪也一时愣住。
“人各有命数。早该死了十几年的东西,留着作甚。”柳寻芹拂袖而去,抛下一句不明不白的话。
王五的尸身与常人不同,一旦生气断绝,一股黑气从额头冒了出来,然后马上化为了一朽枯骨。
他……他根本不是活人。
但似乎自己并不知晓。不光是他,修为不够的两位小仙师,也没能一眼看出来。
云舒尘轻叹了口气,柳寻芹一句话都把题点破了,那女人真是一如既往的无趣。
她刚刚站在一旁隔岸观火,乐于见这两个小弟子被吓得手足无措,还蛮好玩的。
“妖力能维持尸身不腐,但记忆永远会停留在死去的一刻。”
云舒尘饶有兴致,她抬起手,那具枯骨慢慢爬起来,黑洞洞的眼眶盯着人瞧,瘆人得紧。
略带沙哑的声音,从几颗残缺不全的牙齿中发出来,逐渐还原了事件的全貌。
武德三年。
竹山村笋溪旁,炊烟缭缭,祥和富饶。
他出生了,父母亲不识大字,就叫他王五。以显得家中孩儿多,兆头好。
家中养了鸡鸭,外头挂着干肉,便要提防着黄鼠狼。老一辈的人说黄皮子不能打,但是新一辈中,倒是觉得这是邪物,放到村里不干不净的,普通人家看着的会打死,然后一把火烧了。
但是小孩子是断然不懂得什么邪不邪门的。他只是像喜欢着狗儿猫儿一样,喜爱着各种活蹦乱跳的生灵。
四岁时,他坐在门槛上,大人暂时没空子理他。他看着门外远处,窜来了一只细细黄黄的小东西,瞧着极机灵。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似乎是在窥伺架上挂着,半新鲜的肉干。
但那小东西不敢靠近。
他咯咯笑了,那小东西吓得一窜,马上离了四五步远,不过回身看他没有追回来,就站定在原地重新观望。
王五踮起脚尖,拿起肉块,远远朝它丢过去。似乎惊到了它,那小东西谨慎地溜得老远,一下子没了影子。
没了。王五找了几圈,很是失望,瘪着嘴开始哭,直到他亲娘来将他抱走,埋汰道:“再哭,再哭——仔细黄皮子妖怪把你吃了去。”
他就这样和黄鼠狼结下了缘。
黄鼠狼有灵性,每隔几日,又出现在了这家人的门口。王五高兴极了,他冒着挨打的风险,把家里的肉干又丢出门外。
这次黄鼠狼低下头嗅了嗅,确认是食物以后,叼起就跑。这样一回生一回熟,一兽一人竟也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熟悉起来。王五有时候能在门口捡到一些从未有过的小玩意——贝壳,破碎的玉石,甚至偶尔还有细碎的金子。
每当他蹲在地上慢慢捡的时候,那只黄色的生灵,总在不远处蹲点看着,看着他捡完了,再窜入树丛消失不见。
他开始叫它小黄。它像是精怪一样,每次他一喊,小黄总是会在某个地方冒出来。
有一年春天后,小黄再也没有来过一次。王五一开始在等,后来渐渐失望,这心思便逐渐淡了。
直到明年的新雪覆了旧时的秋叶,后年的春草又重新冒了出来。
王五在偶一日掀开窗户时,惊喜地再度发现了那个黄色的影子。“小黄!”
小黄身材瘦削,皮毛蜡黄,不像以前那样精神气了。但是它的腹部鼓鼓涨涨,应该是下了崽。
王五掏出肉干,正准备扔给它,却听到一旁的娘惊叫一声。他还未反应过来,一根扫帚便结结实实地打了上去。
王五的心揪起来,他眼泪汪汪地掀开扫帚,又松一口气——小黄跑掉了。
“最近这些日子,怎的又有这些东西了,前些阵子不还打了几窝,做了好些新皮子么?郎君,可把院里的鸡看好了。”他听见娘亲这样对父亲说。
后来几年,王五都未曾见过它。他也从一个奶娃娃长成了个小郎君。
这些年收成不好,家里的活计越来越难办。王五年纪到了,要去学堂读书,读书是要钱的,他见娘亲身上的衣服都缝补得只剩纠结的线团,又看桌上半年不见荤腥。
他便把这些年攒的一些碎金子碎玉料,从稻草堆底下翻出来,补贴家用。
父母生了疑心,这些东西零零碎碎换起来,倒有不少钱财,问他哪儿来的。王五如实说,黄大仙给我的。
“黄大仙?天底下哪有什么黄大仙。”父亲只以为是小儿的玩笑话罢了。
唯有娘亲闻言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一把握住他肩膀,左看右看,将嗓子压得很低,“这种东西晦气,你怎么沾染上的?我看见了……”
她成日碎碎念着,一场秋风一吹,竟是病倒了。起先还能下床走动,三五天光景,就缠绵病榻动弹不得,气息奄奄地快要死去。
王五读书的钱,从稻草堆里扒出来的钱,都投作看病之用,无异于精卫填的那片海中,一根漂浮的小木棍。
在他家卖了田卖了家宅,从东邻西村挨个的亲戚借了一遍以后,他们终于陷入黔驴技穷的困境。
“那些金子。”父亲深陷的眼眶里满是沧桑,他问王五,“到底是哪儿来的,难道这世上真有精怪么。”
兴许人入了绝境,才愿开始信些有的没的鬼神之说。王五刚欲开口,嗓子眼动了动,又教他咽下声去。他本能地觉得暴露小黄不是一件好事。
对面那男人的眼神中含着希冀,直勾勾地盯着他,直到他慢慢低下来头。
“你有办法找到它?”
“我们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了,就再借一点钱……”
又一眼瞥见病痛之中挣扎的娘亲,王五心头一压,嗫嚅几声,最后轻轻点了点头。
“小黄,小黄。”
他定了决心,叩着门槛,叫着它的名字。那只黄条儿灵巧地从某个树丛中冒出来,不远不近地看着他。
王五蹲下来,“你……你还有金子么。我娘病了,现在要救命的钱。”
他抿着唇,“你放心,度过眼下这个难关,我日后有了银子,定给你修个最大的祠供奉,让你早登仙道。”
小黄歪着脑袋,忽而跳起来,用屁股对着他,走走停停。王五心中一喜,连忙跌跌撞撞地跟上它。
他眼看着小黄钻入一个深洞,然后后腿挪啊挪,扒着灰。它柔软的身子在洞内打了个转,然后口中叼着一块碎金,从洞内跃出来。
心中正高兴时,王五听得身后有拉弓的声响。
一阵风声呼啸而过,箭头钻入了小黄白色的腹部绒毛。
白色就此变成了红色。
它嘴里掉出来的金子,咕噜噜地滚在王五手边,也带着红色的沫。
王五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望着身后。
放下猎弓的爹向他走过来,弯腰捡起了那金子。王五一把扑上去,拳打脚踢,“骗人!你当时不是这么说的!”
他被一掌甩开,“混账东西!道长都说了,兴许就是这玩意坏了运道!”
当夜回去,王五发了高烧,晕晕乎乎,身子如浸了水一般的布一般沉重。
耳边撞钟铃声响彻不休,鼻尖嗅着一股子腻人焚香。又觉有几百个道士围在他身旁超度他,吵得脑袋嗡嗡地疼。
他最后只看见了染血的皮毛,挥之不去,像梦魇一样。
再次惊醒,天光大亮。桌上放着整整五张皮,干干净净的,一大四小。
爹和一个白胡子道士交谈甚欢,最终以十分得意的价,把一张大的和那四张幼崽的皮卖了出去。
“一铁锄下去,那洞里拽出来四个嗷嗷待哺的小的。收获颇丰。”
“此畜生已有了微末道行,威胁尚小,而皮毛十分罕见,可予老道用于炼丹材料。”
“这种邪物妖孽,早些除掉,家中的病情想必会好起来罢。”
王五想坐起来,指甲嵌入掌心里,他想咬那牛鼻子道士,也想咬那跟踪他的爹。他嗷嗷挣扎着,挺得像一只搁浅的鱼。直到一只宽大的手掌落在他头顶,欣慰叹道:“你娘的救命钱,终于有着落了。”
听到这话,他直挺挺地愣住。
最后眼睛一闭,全身的力气如抽丝一般泄去。
他躺回原地,眼泪却流了下来。
靠着这笔巨财,王五的娘去京城最好的地方治了病。多余的钱,也足够将变卖的家产重新盘回来。他们的生活越发风调雨顺,可是村中却发生了一些怪事。
第27章
村中有人相继去世,一年老掉几个,本是常事,未能引起注意。但老人去世以后,这祸头便临在了壮年身上。
先疯掉的是王五的亲娘,时而哭哭啼啼,连说带唱,她总说皮下有个小球在钻来钻去,疼得钻心,时而又疯狂扣身上的皮肉,说是长了绒毛——可是把袖子一掀,胳膊手肘却无异常。
请了几个郎中都无济于事,横竖都瞧不出有什么病来。
最终她在惊恐交加中的某个深夜,一头撞死在了墙上。
鲜血顺着墙沿流了下来,满床皆是。
丧事还未操办完,又有大祸临头。王五的父亲在第二次上山打猎,不知为何摔下山坡,失踪几日。
找回来时尸首不全,似有野兽撕咬的痕迹。
自此邪门的事儿越来越多,左邻右舍又陆陆续续几人去世,死状诡异——吊在梁上,悬挂几日未曾被人发觉的;忽然消失不见,而后过几日自水井中打捞出来的浮尸,一时整个村子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之中,人人草木皆兵。
当无形的手扼住了村民的性命,一个一个地掐灭,死掉了半数的人以后,村民们开始惊恐,大部分人开始举家搬迁。
还未走出着村子一步,一场山洪倾泻下来。
满地残尸。
还算繁华的村子在一夜之间,几乎全部空了,王五独自一人留在此处,因着为父母亲守墓,他并未远离。
“修……祠。”残缺不全的牙齿蠕动着,最终含糊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回忆轮到此处,便再看不分明。
云舒尘撤了法力,那截枯骨便一下子散了架,掉在地上。
“最后村中应只剩王五一人。他的生母早就死去,妖精化为他娘亲的模样,他难道不会起疑心?”
这明显说不通。卿舟雪暗自思忖,忽而又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兵荒马乱,“柳师叔在么?”
林寻真鬓发凌乱,略显狼狈,半扶着昏死过去的阮明珠,腰间挂着个沉甸甸的袋子,累得气喘吁吁。
“你们可算回来了,这是怎么了?”白苏惊道。
“方才与那妖怪恶战时,阮师妹忽然脸色苍白,浑身剧痛,不知道是什么缘由。”
林寻真将阮明珠交给白苏,由着她扶入药庐。她喘了口气,又从腰间把那沉甸甸的袋子解开,里面正是那化为原型的黄大仙,现下不得动弹,气息奄奄,脑门上还印着一道符。
林寻真看见地上那具尸体,不禁往后退了一步,愣道:“……王五死了?”
“早死了。”
卿舟雪三言两语将方才的回忆概括完毕。
“师妹,那这历练任务又该如何是好?”林寻真捏着手里那只妖物,不得不小心许多,生怕把这最后一丝希望弄死,“总不能把这黄皮子的修为废掉,再教一次?”
云舒尘轻笑一声,“那倒不必,你们这次所作所为,掌门皆是看在眼里。醉翁之意不在酒,没有那般死板,似这种特殊情况,他会酌情评判的。”
云长老的话让她们的心定了定,却又听她道,“不过,本座对这背后的故事有些好奇,那只半死不活的小家伙你拿过来,我瞧瞧。”
林寻真依言,却被卿舟雪及时挡住,“不妥。”
她看向云舒尘,眉头微蹙,“……这东西咬人,山野中生长,也不知有什么疫病。师尊还是莫要挨近了。”
林寻真一脸莫名,心中思忖道,云长老到底也是大乘修士,还能被这种玩意儿咬到不成。
卿舟雪拎着那团东西,它又开始扭动起来,发出一些微弱的气音。
“多年前,你也早就死去了。唯一的一缕执念留存于此世,不肯入轮回,又是为什么?”
云舒尘用了些许法力,拢着它将散未散的魂魄。
它的记忆就如画卷的后半段,将这场孽缘的原貌缓缓呈现。
被剥皮身死后,它赤条条的身子,被草草扔在野外腐烂,与四只同样赤条条的幼崽一样,骨销肉烂,混为尘土。
一缕执念让魂魄不得入轮回,只有终日徘徊于竹山村,附着在一物上。
妖本是阴煞之物,怨念深重更是充满戾气,此地的风水就此失衡,每失衡一分,它对尘世的影响力就会大一分。
最终它足以报仇雪恨,为无辜惨死的四个亲子。
村里的人走的走,散的散,繁华的村镇,从此破落下来,门扉上缠满了蛛网。
可它没有杀死王五。
四只幼崽的魂魄被它揉拢起来,塞入王五的人躯之中,略显拥挤。
妖魂与人魂挤在一起,势必要争个高下,也真是从此处开始……王五的记忆陷入混沌,不再清晰。
他的魂魄愈发脆弱,最后奄奄一息,身躯已经在日耗中渐渐死去,就如蛀空了的古木,愈发瘦弱。
它其实也早已经死去了。
剩下的只有一缕意念,记忆不全,偏执地维护着母子情谊,变化成王五的亲娘模样,视王五为死掉的孩子,悉心照顾着,时而盯着他一人,口中却喃喃念道:“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仿佛唯恐他们走丢了,走少了。
王五的人魂被压抑到记忆不全,他最后的念头,应当是欠小黄一诺,修祭仙祠,享受供奉,早日位列仙班。
兴许是兜兜转转,忘却许多,只记得一个“仙”字,便在这巧合差错之下,于太初境广发的名册上留了自己的名姓。
空气中沉默良久。那只妖孽本已经归于宁静,云舒尘轻叹一声,“都是孽缘。”
随后她抬起手,将那符咒隔空揭下来。
刹那间红芒暴涨———
云舒尘适时地往后退开,以空手结印,将那只突然狂化的煞妖,以及卿舟雪与林寻真笼罩在其中。
卿舟雪感觉到一丝不妙,而后听到结界外的云舒尘好整以暇道:“灵素峰上的仙葩奇草可不少,你们在里头打斗也能放开手脚。此结界只进不出,无需担心。”
然后她们俩眼睁睁地看着云舒尘走远,只余一声轻笑伴着风吹来,“好生超度它罢。既是你们自己的历练,公平起见,本座就不便出手了。”
两人一妖,面面相觑,就这样困囿于同一个牢笼。
在庞大的妖身笼罩之下,她们与一口一个的脆萝卜无异,一口就能咬断。猩红的兽眼如影般粘腻于身上,这种凝滞的盯着让人背脊发寒。
卿舟雪仰头,目光沉沉地对上那一双兽眸。
林寻真先前配合阮明珠制服过它一次,不过那时这妖的煞气还未如此冲天,手中也有上好的符咒,如今两手空空,只能硬着头皮与它对上。
该当智取……又如何智取?她猛然想起,一声叫道,“腹部是弱点!”
利爪抬起,投下一掌令人胆寒的阴影,与罡风一道儿落下。
卿舟雪向后撤开一小步,忽而一俯身子,反从它腹部底下钻入,听见林寻真的声音时,未加思索便把手中长剑一举,于腹部轻巧划开了一道口子,却不料再钻出来时,被黄鼠狼灵活的尾巴一扫,打中了腰身,背脊砸在结界上。
黄鼠狼妖的鼻翼耸动,被血腥的味道一刺激,本就通红的兽眼似乎愈发嗜血暴躁。
清霜剑划得太浅,并未能一击毙命,反倒激怒了它。
林寻真为水灵根与土灵根,不过“水”是五行之中最为灵活圆润的一相。她仍选择以水为主,至柔至刚,可控万物。
卿舟雪啐了口血,杵着剑站起来。下一爪拍下来时,林寻真所控的水流如瀑布般冲下,完全扰乱了它的视线。于一片水淋淋之间,白鹤一般的身影冲破水流,踏着剑飞起——
清霜剑凝聚起她全身的灵力,霜白甚至染透了几寸活水。
她用力插入妖物脆弱的后颈,刹那间,喷涌的妖血也凝成冰霜。变成一团一团的红褐色冰块滚落下来。
本以为战斗要结束于此。
但卿舟雪只觉脚下踩着的那妖物身躯又膨胀了几分,一扭头,又将她甩飞了出去。
它嘶吼几声,扭头在地上打滚,企图把那剑拔出来,且毫无软化的趋势——完全狂化的妖孽,非得刺破丹田才能倒下。
卿舟雪现在手上失了剑,又被砸出内伤,情况不算太好。
林寻真今日历经两次打斗,凝了三次洪水,此刻灵力亏空,连颗小水珠都使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