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纳戒中找一找,她给她喂药时,仍不忘再喂一颗蜜饯。
云舒尘觉得舌根先是苦涩,而后是一股熟悉的回甘。
若是人一世也如此,先苦后甜,那真是极好了。苦的地方略略蹙眉一时,待到苦尽甘来,甜的地方才能齁不腻的。
莫名这样想着,她将她靠得紧了些。
“今日师尊是怎么冻着了?窗户有漏风吗?”才刚合上眼安心入睡时,听得徒儿在旁边问。
“不知。”
很轻地一声。
瞧她甚是困倦的模样,卿舟雪安静地不再出声,潜心运功祛寒。云舒尘仍然时不时动一下,似乎是缓解无法避免的颤抖。
不知为何,每每当卿舟雪挨着她运功时,入骨的弥散冷意总是凝滞,然后如抽丝一般离去。
机缘?命定?
她脑中浮现这四个字,宛如葫芦与瓢,摁下一个,就浮起另一个。
最终颤抖平息,枕靠在一片冷香中睡了过去。
在卿舟雪看来,师尊病得相当蹊跷,唯恐她又多了什么新的毛病,日夜观察着。她这一病也着实冗长,整整几日才退烧。
这几日,云舒尘心里舒坦了。浮夸一点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恨不得被徒弟供起来。
她其实挺喜欢这样。哪怕是人家太太太祖奶奶的年纪,也乐意被她娇纵着,偶尔有点羞耻,不过……也只是在心里这般想,面上却是不显的。
于是云舒尘怀着这种矛盾的心情,暧昧不明地又多病了几日。
卿舟雪并不觉得麻烦,事实上,她生命的乐趣不多,云舒尘以及她的一些事,便从这乐趣中占了相当可观的一隅。
今日没有下雪,天气好了些。冬日难得的太阳光并不暖身,洒在一层薄雪上,映得山野尽白。
云舒尘说这几日久居室内,连房门都未怎么出过,非要出去透透气了。
卿舟雪自然也是一道的。
她并未赏景,而是看着云舒尘,瞧着瞧着,便蹙眉,“师尊的脸色,仍是苍白了些。”
云舒尘才退烧没几日,披着徒儿的一件外衣,又被惨白的雪色一衬,面颊上的确无甚血气。她闻言微微一叹,“好得多了。对了,看你几日欲言又止,是有何话想与我说?”
云舒尘总觉得卿舟雪要开口说些什么时,却都被寡言的徒儿给咽了回去。
接下来这般一问,卿舟雪顿了顿,抬眼看向她的眼睛,心中仍是记挂着一事。
“……师尊,你觉得两个女人在一起,这样好么?”她的目光不躲不避地看着她。
她的师尊先是一愣,而后看了她一眼,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她不动声色地反问道,“你觉得好不好。”
“虽不明白为何旁人对此多有指点,”卿舟雪即答道,“不过我觉得若是相互喜欢,那便很好。”
并不是很意外。
一阵风吹起,夹杂了些碎雪,飞落于云舒尘的鬓边。卿舟雪刚把这话说完,便抬手替她慢慢捻了下来。
云舒尘抬眼时,正好自她眸中瞧见了一个小小的倒影,是自己。天与地一片白茫茫,她眼中再未载诸多颜色,只有一个自己。
一撮小火苗,不知怎的就在心底暖暖地烧起来。那个不知困扰了多久的猜疑,兜兜转转,在这种专注的凝视下,忽而有了冒头迹象。
“那卿儿喜欢师妹么?”
云舒尘也不知自己是怀着何等心情讲出这么一句话。
卿舟雪的眉梢微蹙,一时并未发言。
云舒尘瞧她脸色犹疑,方才心中微燃的一蹙火苗,似乎在冷风中被浇灭,人也倏然清醒了许多。她轻咳一声,弯着唇,“瞧这模样,情根深种。”
没想到徒儿疑惑道,“师尊说的是哪个师妹?亦或是说所有师妹?”
师妹有很多,分为外门和内门。内门里有阮明珠,还有几个同时入门,但交往并不过密的师妹。外门则皆是师妹,包括被她们带回来的余英。
云舒尘一下子抛出如此宏大的词儿,她那木头做的徒弟一时开始严谨而审慎的思考。
听着这令人哭笑不得的一问,云舒尘先是愣住,而后神色微冷,一扑一灭地,饶是她也失掉了耐性,淡声道,“阮明珠。”
“还好的。不过她时而有点吵。”卿舟雪答得很快。
还好。
若是问她喜不喜欢自己,也这般说“还好”,云舒尘扪心自问,定然会想将她再扔一遍一梦崖。
她突然不想执着于此问了,落到这冷冰冰的小美人身上,估计也是一样,省得气得心口疼。
在心底冷哼一声,云舒尘朝她扔了句“倦了”,便拂袖往屋内走去。
“可我觉得不怎么对劲。”袖口却不知何时被卿舟雪牵住,她似乎是无意地握紧了那片衣料,还在垂眸思索,“师尊,我觉得我对阮师妹,并非如话本子里的师姐师妹那样。”
“嗯。”云舒尘背对着她,稍微回眸,“何处不一样?”
“我不想亲她的脸,也不想亲她的脖子,对于和她同床共枕,还要将衣裳脱去……”卿舟雪愈发蹙眉,仔细回忆着话本里模糊的一些片段。
云舒尘觉得脸热,只听得一二行,便嗔道,“打住。你……无需再描述这么多‘不想’了。”
卿舟雪安静地闭上嘴。
言语青涩,但足够让人明白了。云舒尘背对着她,心中似乎有一层薄霜消融,留下的一行行褶子也终于被抚平。
当真是,平平整整了。
她走向屋内,并未回头。忽然觉得自己病这一遭十分可怜。但心疼自己归心疼,人却半点不难受,反而有一种拨雪寻春的隐含期待,在凛然冬日中悄然萌生。
她最终还是眉眼微弯,无声地笑了,又不太想让徒儿瞧见,刚踏入门槛便很快啪地合上门。
她的徒弟始料未及,被莫名关在门外,险些撞到额头。
“师尊?”
叩了下门,无人回应。
云舒尘背靠着门,将神色理得平静了,这才将其打开。若无其事道,“进来。”
*
临到睡时,卿舟雪才猛然想起,方才分明是自己先问师尊的。但是她并未回答,而是反问,莫名将卿舟雪绕了进去,一时也未曾觉得不对。
见今日时间尚早,云舒尘笑问她,“要看话本子么?”
“……”卿舟雪一时愣住,当初师尊说这东西看多了不好,就将她的收走了。此刻为何突然换了态度?
云舒尘轻咳一声,“那时你还小,现在二十一了。看一些也不打紧的。”
她虽不懂得这两三年的功夫,何以让自己一下子不小了,不过师尊收罗的话本,有几本的名字的确让人想看。
卿舟雪又记起自己曾经发的誓,一时摇摆不定。
最终她还是相当有底线地,摇了摇头,只是道,“师尊今日还未回答我那一问。”
“那一问?”女人将这三字念了一遍,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问这个作甚。”
“因为我并不知晓,”卿舟雪说,“师尊可会厌恶我成日想挨着你?有点像那话本中所言,我发觉并非所有人都与我一样,有些姑娘觉得这样不好。”
所以担心她也这样想。对吗?
云舒尘恍然醒悟徒儿的前一段时日的冷淡与谨慎,这到底是绕了多大一个弯子。
看来平日里,与她还是把话说少了——但那闷葫芦自小到大,也没有什么不闷的趋势,倒不是一日两日形成的。
“卿儿觉得我会讨厌么?”她笑了笑,今日偏生是想吊着她,又将这问题不动声色地抛了回去。
“不知。”卿舟雪翻了个身,面对面朝着她,她轻叹一声,声音响在云舒尘耳边,玉透清彻,“师尊的心思难猜,有时我猜得不对。也不好贸然去问你。”
“确实不大对。你在我跟前长大,日夜相处着,都不知道……”云舒尘顿了顿,看着她讲道,“我喜欢女人么。”
徒儿又愣住,耿直地摇了摇头。
惹得云舒尘朝她腰间软处一拧,卿舟雪这一处有些怕痒,她大动静地一抖,忍不住笑了笑。她也不知这是因着痒而笑,还是因着云舒尘这句话而由衷地高兴。总之,一种惴惴不安的感觉终于是落了地,她又回到了以前与云舒尘完全相处无间隔的时候。
没过半晌,云舒尘也找回了日前难捱的滋味。
卿舟雪抱住了她的腰,整个人都贴了过来。这次半点不避嫌,又顺着心意,将下巴搁在她肩膀上。
云舒尘浑身僵住,被她温热的呼吸在颈部一挠。她顿觉整个人都不对劲,一团火就在颈间暧昧地点着,然而卿舟雪只是这样贴着,便安然闭上眼睛。
她确实能感觉到,徒儿此举只是一种亲近,大抵就是无意的。
可是,无意穿堂风啊。
第70章
今日天暖,地下的青草全都冒了出来,浮出一层融融的绿意,青翠可爱。
云舒尘近日气色好了许多,天一放晴,便坐在老槐树下最舒服的地方,半躺着看看书,或是瞧徒儿舞剑。
云舒尘病了一遭,之后又娇娇弱弱了几月,卿舟雪放心不下,便向掌门告了一段时日的假,练剑也直接挪到了鹤衣峰上。
《归一》这一本剑谱,总共七剑,是谓根基之本,她自十四岁练到二十一岁,正正好好,也是练了七年,在架势上已然相当纯熟,闭着眼都能使出来。其中一些真意,也似乎有了体会。
春晖闪烁在雪亮的剑刃,随着她一刺一挽,如粼粼细浪自那一小方剑身中映出,煞是好看。
最后一个收势,她负剑而立,背影端正,此刻无风,白色衣裳不飘不动,恰如青松垂雪。
云舒尘看着徒儿练剑,总能想起相当久远的时候。
祖师爷是剑修,门下弟子多少会一点剑术。包括柳寻芹和越长歌这类另择别道的,只是后来用得少,不甚精通而已。
而她天生体弱,那时修为尚不高,便更容易生病。练剑这种活计动静过大,她动几步胸闷,再耍几剑气短,累得一身汗回去,就是没日没夜地发烧。
她把剑用得颤颤巍巍,祖师爷也看得心情颤颤巍巍,总感觉这孩子脸色苍白血气虚浮,下一瞬便要魂归西天。
于是不敢让她再练,只让她在一旁歇着。
云舒尘因此,得以欣赏师兄弟姐妹别扭的剑法,当真是别扭——尤其是现如今风情万种的越大美人,谁能想到,她少时练个剑能左脚踩右脚地摔倒,并精准地砸在柳寻芹身上。
她眯着眼眸,就着一片春晖回忆着,终归还是她家徒儿的剑法卓然,身姿出尘,似乎怎么使都有一种工整的好看。
俗话说,大家风范。
卿舟雪转过头时,恰好对上了师尊的目光。女人慵懒地靠着,朝她招了招手,“过来。”
“是时候给你物色新剑谱了。”
“新剑谱?”卿舟雪想了想,“陈师兄说学完这七剑,下一步该是紫阳剑法。”
“为师并不擅剑道。”云舒尘却说,“不过掌门倒是近日向我谈起,那本剑谱不算最适宜于你。”
“……这是为何?”
“你说呢?”
她好整以暇道,“放眼九州,冰灵根的人一只手便能数得过来。其中是剑修者寥寥无几,在这寥寥无几中,能留下几本功法剑谱的又甚少。然而现在并未有线索。”
“太初境现如今流传的剑谱,皆在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内。你怕是不好学了。”
卿舟雪轻叹一口气,“那将就一下,兴许也没差的。”
“将就?”云舒尘笑了笑,“你倒是随便得很。”
“无需将就。”
她撑着身子坐起来,长发流泻于背后,卿舟雪下意识去扶她。
刚一挨着肩,手便被握住,紧了紧,只听得云舒尘道,“既然没有,徒儿索性自己写它一本。这不就有了?”
自己写一本?
卿舟雪疑惑地对上她的眼睛,却从中看出师尊并非开玩笑的意思。
云舒尘偏了偏头,一缕发丝垂在鬓边,被她自己用指尖拨开,此刻眼神下挪,正落在卿舟雪手中的清霜剑。
她以指尖挑起她的剑刃,卿舟雪不禁往上抬了一下,似乎是怕割到那只手。
“我当年琢磨这阵法,也是如此。”她看着那澄亮的剑锋,“无人引路,无人懂得,更无人诉说。天大地大,却仿佛只我一人在独行。兴许要做这第一人,总是要比后来者更为辛苦些。”
剑刃光滑,映出了卿舟雪的眼睛,是微微愣怔的神色,云舒尘温声说,“可最终留下名姓的,也是这第一人。”
卿舟雪闻言,并无异议,“只要有用,辛不辛苦不算什么的。”
云舒尘弯着唇角,却在心中微叹一口气。
冥冥之中自有一种准头,总觉得眼前的姑娘日后是有大出息的。现下尚还青涩,十分光华才展露了三分,就这般让人挪不开眼睛。
卿舟雪与她闲谈了几句,没过多时,又继续去舞剑。她转身时,白色的衣裙上绣着花鸟纹,日光一照,便如舞动的凤凰。
真是令人羡慕。
云舒尘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起先是欣赏,而后这份心情不知不觉就落了点尘埃。
目光挪向别处,她抬眼看着槐树上的一片叶子,又迎着阳光看去,背后是湛蓝的穹宇,无穷无尽。
谁能一辈子拴养凤凰呢?
恐怕她也不能。
*
云舒尘说让她自己写一本。这并非玩笑消遣,但也不是让卿舟雪对着几本空书纸上谈兵。
她有别的成算。
听师尊说要出门一趟,卿舟雪便也随着她一同去。一路过去,场面愈发熟悉,云舒尘带她来到上次对着天雷练剑时的那片旷野。
卿舟雪有点奇怪,她为何也知道这片地盘?又一想,兴许这就是与师尊的默契。
“这处是不错。”她负手而立,长发用一根丝带束着,旷野之上的风大,吹得她青丝缱绻缠绵地散开。
卿舟雪看着她的背影,无端想起十四岁那年,云舒尘也是这样站在一梦崖顶上,身披天光,朝她回眸。
这也是能记一辈子的。
好像……有很多场面都能记一辈子。兴许这样记着记着,一辈子就载着师尊的身影,满满当当地过去了。
也正在此刻,云舒尘恰好回头,只不过这次笑意温柔,且伸出手,“过来。”
她又握住她的手,只觉掌心细腻柔软,不禁紧了又松。正在搭上手的这一瞬间,一阵白雾起,天色却渐渐变了。
“将你学的那一招一式皆忘掉。”云舒尘松开她的手,“待会儿兴许会有点难,卿儿要尽力。”
她的声音自这一句话后,便趋于飘渺空灵。最终和人影一齐消散于茫茫白雾。
卿舟雪点点头,攥紧了清霜剑,警惕着四周,过了会儿又忽然小声念道,“师尊,你现下身体,不能太多动用灵力的,无需太……”
话还未说完,脚下木刺突起,险些扎了个透心凉,卿舟雪倏地在地上将宝剑一抵,整个人腾空,免得被扎穿。
她刚一落地,藤蔓又自然而然地生发出来,缠住脚踝。清霜剑寒气逼人,将那些不断蔓生的藤蔓砍断。
但周遭却变了模样,春风吹又生的草木在此刻疯狂蔓延,蹿得极快,将她笼罩于其中,宛若巨大的牢笼,密不透风。
此刻脚下也全是如鬼手一般抓挠的荆棘,布满尖刺,很快,她的脚腕一圈儿已经被勒得见了血痕。
忽然听得远方传来一声清脆悦耳的鹿鸣,大雾彻底消散之时,卿舟雪抬头看去,在幽绿深邃的丛林之中,一只白鹿四蹄如玉,身披飞云,宛若仙使,跳跃在布满荆棘丛之处,若隐若现。
那是镇守阵眼东方之神——木神句芒。
卿舟雪本欲去追它,但脚下的藤蔓却不依不挠地勾住人腿,每走一步都得砍好几剑,她直觉这样会被困死于其中,便一门心思往天上去。
她静下心来,将一身寒意灌于剑中,任那藤蔓将她牢牢锁住。最后她猛然出剑,寒霜完全冻结了藤蔓的下端新生脆弱之处,再拼尽全力一斩,一堆藤蔓便被齐端砍断。
断口处被短暂冻结了一瞬,霎那间一切动静趋于凝滞。
正是冲着这个空隙,卿舟雪踏着飞剑而起,往丛林天上的一方光亮逃去。
眼前一白,被飞花糊了一脸,卿舟雪只觉得一股蜜香袭人,像是夹杂了整个春天的繁花雨露。一扭头,对上一只踏空的白鹿,灵巧秀美,冲她打了个响鼻。
她脚下踏着剑,手中则凝出一把冰刃,朝它划去。不料那白鹿不躲不避,任尖刃穿过身躯——
毫发无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