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有必要和她解释一下,免得以后自己揣着莫名失落,想七想八,到头来又觉得啼笑皆非。
“并非如此。”
她瞥她一眼,“有时候你做些什么,为师面上不显,嘴上不说,甚至还讲一两句反话,心底其实是很高兴的。知道了么?”
竟然如此深奥?
卿舟雪诧异地蹙起眉,似乎不能理解她为何这般迂回。不过师尊讲的话一向很是有理,她只得抿起了下唇,又点点头。
知道师尊不排斥如此,卿舟雪心头一松,于是随着自己的心意,放平了目光,与往常一样坦荡地看着她。
“师尊生得很美。”她不忘真心地轻叹,不知为何,瞧多了胸口这里便跳得甚不安分,就像跳崖那会儿一样。
先前小徒弟很怕看她时,云舒尘倒不觉得如何。这下被她清幽的目光一扫,甚至不挪不动地看着,真正羞赧的其实是自己。
这种局面僵持了片刻,云舒尘身子隐约发烫,烫得她自己又开始后悔。终于是没坚持住,她就说,“泡久了不太好,你先上去。”
卿舟雪嗯了一声,直接从水中起身,如一朵白玉莲钻出了湖面。云舒尘亦然体会到一种“从此不敢看观音”的触动感,她目光悄然下垂,只盯着那姑娘脚上一截磨破了的红绳瞧。
“旧了。”云舒尘说,“回去给你换个新的如何?”
卿舟雪却摇头,“就留着这个罢。我很喜欢。”
她自小是个煞星体质,兴许是老天爷也不怎么喜欢她。来到天地间被赠予的第一份珍重祝福,全都系在了这一腕红线间。
*
第二日,她们终于走出了这片密林。
卿舟雪一路上很是奇怪,在这儿晃悠了不少时间,居然连一只活着的妖兽也未曾看见。按照书中记载,秘境这种地方,机缘甚多,总有一些妖物繁衍生息,视为领地。
但云舒尘告诉她,今日正要去蛟龙腹下夺宝,恐怕是一场恶战。
卿舟雪看了一眼云舒尘轻松的神色,便很确定这恶战是相对自己而言,而不是以师尊她自己作为尺度。
不知不觉又走过了几重小山丘,卿舟雪却突然想起,“师尊,我们为何不自天上飞过去?”
云舒尘转过身来,笑了笑,“御剑会错过很多景致,不觉遗憾吗?”
确实,这一处秘境风景独好。山巅的群星璀璨,走下山脉,便是大片密林。林中夜间有一些花草,幽蓝地放着自己的光,小朵小朵地也很是可爱。
走出密林,来到此处,连天接地,是一片草地,大片的紫色群花已然怒放。
云舒尘微翘着嘴角,迎着吹过那些浅紫小花的风,与徒弟不紧不慢地走着。
重紫柔顺地低出一片浅色,与她今日衣裳分外相衬。这儿久无人烟,是以无路,只好从拥簇的花朵里徐徐穿行。
卿舟雪被迎面而来的花香熏得眯着眼,侧头瞧着云舒尘。
她着一身烟紫色的衣裳,轻袅地走在这群芳中,像是花中仙子。
正如此想时,卿舟雪鬓间忽的一痒,被人插了朵花,随即又拔去,听那人笑道:“好俗气。”
云舒尘又摘了小巧的一朵,颜色也浅淡些,像极了天边云霞漏下的点影。
这才轻轻地别上。
卿舟雪偏了偏头,便听师尊好整以暇道,“这个好看。不许摘了。”
以前觉得师尊从容有度,是很成熟的长辈模样。与阮明珠那样年纪的爱闹腾的姑娘相比,全然不同。只是随着卿舟雪一日日长大,偶尔也能发觉她娴静端庄下的一丝孩子气。
其实早该发觉了。
不知不觉间,把路走到尽头。穿过花海,又遇重山。只见一方深潭隐没于崇山峻岭之间。
“是这里么?”
“嗯。”云舒尘环顾四周,“这湖底生过一种草药,名为脱骨。也是修士洗筋伐髓时,苦苦寻觅之物。可惜此种灵草常长于灵气浓厚的深潭,蛟龙一般会盘踞于此,猎杀新鲜血肉。”
“我当年来此地时,费了很大功夫才将灵草摘取……险些被吞入蛟龙腹中。”
“师尊是一个人来此?”
云舒尘轻叹一声,“不是。但你祖师爷懒得很,搬了把椅子坐在边上干瞧着。”
话到此处,她当真自玉镯之中取出一把藤椅,安置在阴凉处,很是惬意地坐了上去。
云舒尘倚着把手,“我那时发了誓,日后若收了弟子,也定要让她体会如此一番人间疾苦。”
“卿儿。”她绕着自己一缕头发,漫不经心盯着瞧,“所以你当心点。”
“……”
原来是师门传统如此。卿舟雪只得硬着头皮,拨开了葱茏草木,望向那深潭,像一颗碧蓝的巨眼要将她吞没。
她脱了鞋袜和外衣,拿着清霜剑,憋着一口气,慢慢沉了下去。
先前在师尊五行阵法之中,与水龙玄冥纠缠良久,这等业务来说,也算熟悉。
但是这潭太幽深,似乎比寻常之水还要冻人。往下沉几丈以后,便昏暗得什么也瞧不见。
万籁俱寂,连水声都听不见,如同凝滞一般。
她循着感觉向下探去,在潭底寻找良久,终于看见了一抹光亮的水域。所谓天材地宝自然是生得与寻常草木不一样,它静静地生长在水底的泥沙之中,身旁若有若无萦绕着较为明显的天地灵气。
只不过兴许是天性长在水中,不常见人,生得有点狰狞也不自知,借着幽幽的灵光瞧去,琼红的枝叶上,还张牙舞爪地生着尖刺。
卿舟雪先是用剑尖碰了一下哪株红枝,并无反应,这才小心地攥着它刚长出地面的无刺的那一截,自土中慢慢揪出来。
在灵草到手的一刻,她快速向上游去,尽力做到悄无声息。待终于看到湖面隐约透露的光亮时,她借着清霜剑托举的几分力,破水而出。
潭中飞溅起点点水花。
慢慢地,那片水流开始扭曲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卿舟雪顾不得喘气,连忙把灵草收于须弥纳戒中,朝远离水潭的地方躲去。
扑面而来的一场暴雨浇灭了退路,她险些睁不开眼睛,清霜剑自身前凝成一层冰罩,很快又被激流冲开。
一条蛇一般长满细鳞,眼尾狭长,头上生着两只尖角的生灵破水而出,阴冷地盯着她,发出一声嘶吼,借着自己刚造成的雨势,在瓢泼大雨中极快地游向她,似乎想要将她卷入水中。
妖蛟一张嘴,便骤然喷出一口潮湿腥气,与卿舟雪曾领略过真龙的风采半点不一样。因此给她带来的压迫感也远不如上次那般强烈。
正当卿舟雪欲拔剑迎战之时,听得云舒尘在一旁悠然道,“入阵。”
第55章
师尊话音刚落,卿舟雪便发觉四周天地变色,与那只蛟龙一起,卷入云舒尘展开的阵法之中。
裹着内力的声音自她耳畔荡开,略带飘渺空灵,“让徒儿体会一下叱咤风云的可好?”
卿舟雪尚未反应过来,便被一股水流顶起,升至上空,与蛟龙平视。
蛟龙似乎隐约感觉到了高阶修士的气息,躁动不安,却不敢贸然进攻,朝法阵边界狠狠撞过去,自然是难以破出。
它满头是血地扭身与卿舟雪对视,血腥的味道让那双狭长的蛟目隐约发红。
卿舟雪一下子被水流托举到这般境地,来不及反应,眼前的黑影就猛然罩来,似乎要将她吞入腹内。
正当此时,水流悄然撤去,卿舟雪始料不及,蛟龙扑了个空,她也重新坠下,最终砸在一片兜底的水中。
如此被那股水流拿捏了几个回合,听得师尊的心情甚好,“好玩吗?”
卿舟雪在死生边缘不断徘徊,每每都快被咬到,但却总是差那么一些——她就如木棍上插着一小块肉,不断被挥舞用来逗猫逗狗。
兴许是云舒尘终于不再执着于这种趣味,那水流忽而变得和缓,流淌于她的足底,时不时飞溅起,卸去妖蛟撞击的力。
当一缕水柔和地绕上她的手腕,紧贴着脉搏,与她气息相融时,卿舟雪的剑尖随意一动,便能轻而易举凝出一大片冰。
她忽而明悟,何谓叱咤风云之说。
天地万物有所长便有所短,剑修虽然甚有威力,但一般不精于控法。
她能凝冰一方面是因为清霜剑,一方面是自己算是天资独厚,不过与云舒尘比起来,仍然很是微弱。
冰自水而生。卿舟雪只觉隐隐之间,四肢五骸中灵力充盈,遍体通畅,与云舒尘分不清你我。她闭上眼睛,意念所及之处,皆覆上了一层厚霜。
温意被驱散得无影无踪,天上地下,只剩一片彻骨的冰冷,冷到空气都趋于凝滞。
蛟龙游动的速度都慢了下来,牙口大张似是合不拢,冰霜甚至覆上了它的牙口。
它似乎已然意识到这块肉并非轻易可食之物,大有放弃回撤之势。
卿舟雪借着水流一跃而起,几步踏过去,她俯身拔剑架势已经摆好,手中的清霜剑寒气甚浓,厚重地滚出一圈儿白雾,似乎要刺出一整个冬天。
蛟龙不得以盘曲身躯,闭拢鳞片,它周身瞧着柔软,实则绷紧时则异常坚韧,它略有讽刺地眯起了眼,自信能挡下至少化神期修士一击,全然不把眼前的小金丹放在眼里。
那双蛟眸中的讥讽也正永远凝滞在这一刻。
一把硕长的冰刃无情地穿透了它的护心鳞甲,没入血肉,甚至连骨骼也不躲不避地刺破,最后轻而易举捣碎了丹田。
紧随而至的是大乘期的威压,裹着至纯的冰霜,在体内轰然炸开,盘曲的蛟身顿时湮灭。
连一片灰都未曾剩下。
天上地下,也被冰霜波及,染得白茫茫一片。
卿舟雪落于地面,眼前的阵法重新散开,入眼的不再是冰雪,而是方才进去之前所见到的幽深草木,与坐在藤椅上的云舒尘。
师尊笑道,“怎么样?”
卿舟雪回味了一下,点点头,确实感觉不错。丹田从未如此充盈过,仿佛取之无禁用之不竭,一剑能劈开重山。
云舒尘站起身,将藤椅收了回去,负手朝她走来。而后又很自然地将手垂在身侧,装作不经意地牵住了她的手。
与徒弟相识这么多年,竟也生了默契。那一剑化水为冰,使至柔之物化为冷硬,十分漂亮。
阵法中的一切五行变化,虽是声势浩大,却需要人分出精力一点一点调控,且易于群攻,很难将力量集中于一点。
云舒尘在偶然一试中,却验证了自己多年前的猜想。
她兜兜转转,寻觅弥补方法多年——正是阵中缺这一味利刃,如此才臻于完满。
思及此处,云舒尘的嘴角又挂了一抹微妙的愉悦。
天下万事万物,或多或少都有些许关联,仿佛有人提线纵丝,一处牵连万层波浪。
但她发现与她的小徒弟又多了一条连线,就像红线隐隐约约缠得紧了些,心情便莫名好了许多。
*
鉴于是在野外,这几日两人都过得有些粗糙,夜晚没有住处,所以并未休眠,寻个地方打坐几周天,漫长的黑夜便过去了。
此一趟比起夺宝,更似旅行。两人揣着找齐全了的东西,于第二日下午踏上归途。
回到鹤衣峰时,天色欲晚。
卿舟雪抬头又撞见一大片温柔的晚霞,如淡紫的薄纱。她的心中隐约生了些感触,好像是漂泊了几日就有点眷念小窝。
云舒尘沐浴以后,散着头发出来。她坐在床榻边上,枕着半窗斜斜的月光,而后——
颇有些无聊地盯着徒弟赶这几日外出落下的功课。
“头一日回来,倒不必如此刻苦?”她幽幽地看了她半晌。
“并不辛苦的。”卿舟雪端然坐在书桌前,目不斜视,笔尖动得行云流水,“很快就好了。”
她想多了,这木头小美人就是个实心眼的——头脑里堵满了道法自然的那种。
云舒尘于是懒得等她,自己先躺了下去。此刻正是暑头最热之时,鹤衣峰地势较高,夜晚倒是很凉快,温度适宜。
她本不用卿舟雪陪着睡的。但云舒尘故意拖着不提及此事,卿舟雪好似也有了惯性,两人心照不宣地,以冠冕堂皇之名从初春睡到了盛夏,兴许要这样一直睡下去。
云舒尘侧着脸将自己埋入被褥,闭上眼,先前觉得卿舟雪只是将她当长辈,不过此次出去,偶尔凑近去试探一二,却发现她并不算完全无动于衷。
好歹还是会紧张会害羞的,只不过相当地有限,不仔细体味便能直接掠过去——而且很难说是否是一种面对长辈的拘谨。
云舒尘的心绪绕得像香炉里盘旋的轻烟,没有一处是笔直的。
写完几日的功课,卿舟雪终于搁下了笔,了却心事一桩,这才能安然入睡。
云舒尘侧躺着,稍微动了一下,卿舟雪看出来她有一点难受的意味,她问道,“师尊?你怎么了。”
“你去那边柜子中找找,可有活血化瘀的药?”云舒尘轻声说,“……脚腕疼。”
卿舟雪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从前师尊是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活像个闺秀,那几日在秘境中又是上山又是下山,每一步都是踏踏实实走过来的,估摸着是累到她了。
她拿着药,将被褥掀起来,便发现她的脚踝处微微发红,摸上去有点肿。
这几日没让她冷着或是热着,却又出了这等意外。卿舟雪暗道是自己疏忽,神色严肃,心中愈发谨慎——没成想师尊不仅需得注意冷暖,还不能多走路,尤其是不平的山路。
将这点慎重地记下,她打开药瓶,挑出一点膏脂一样的药物,贴在她脚踝仔细擦匀,又用极为轻缓的力揉着那发红之处。
“这样可会好一些?”
师尊闭着眼,淡淡嗯了一声。
卿舟雪本是很寻常地揉着,不知为何,目光飘在她露出来的一截小腿上。
现下的师尊已经扶着床坐起,又恢复成半靠在床头的模样,垂着眸似乎在养神。
由于是双腿交叠的姿态,腿间衣物褶皱之处,难免留下一点间隙,又露出大腿的几寸白。但实则她束着腰带,整体穿得端庄,这样一对比,反而给人更为强烈的冲击。
卿舟雪被那顺着向上的白色撞得心口一动,低下眸去,总觉得有些冒犯。这已然不再是云舒尘是否觉得冒犯的问题了,她自己……自己都觉得不妥。
小腿上传来细密的痒意,让人不禁绷直身子,揪紧了手底下的被褥。
云舒尘尽力掩饰着自己喘息的凌乱,垂眸看去,卿舟雪此时半跪在地上,长发极为服帖地垂在背后。
徒儿的眼睫毛很长,俯视瞧去,时不时颤一下,如蝶翼收拢。
她如此听话又乖顺的模样,平白无故惹得人心动。
卿舟雪面上一派冷静,心中不宁,手上揉着的力道不禁松了一松,比起是按摩,摁到后来,更像是若有若无的摩挲,如同抚着稀世珍宝。
被揉捏着的脚踝悄然滑脱,往前一伸,足尖正轻轻抵在卿舟雪的肩膀上,用了几分力。
“好了。”
“再揉出花来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时辰不早,你先上来睡觉。”
她将她向后抵了一下,踩得很轻,似是有意无意。
今夜,卿舟雪难得体会到难眠的滋味。睁眼时春光虽不再,而闭目则是记忆中格外清晰的曲线与白嫩。而肩头被抵了一下的力道,更像是一下子抵到了心里,心神不宁。
她的手还抚过的,均匀白腻的肌骨,触感如微凉的白玉菩提。
她……她的身体莫名泛起一丝燥意,若说如何缓解,她不甚明白。
几乎是循着一种本能般,她小心地靠上了师尊。师尊的手放在她腰间,她索性再往里头蹭了一点,让那手似是圈住她的姿势一样。
云舒尘有所察觉,于黑暗中悄然睁开眼眸,无声一笑。她便如着她的意思,将人彻底搂住,这下手贴在了她的后背,轻轻一抚,不再放开。
第56章
黄钟峰上。
越长老正过着她荒淫堕落的人生,盘在自家窝里听几个漂亮小弟子乱弹琴。那几个小弟子弹了一阵像,却不继续,反而眼巴巴地瞅着她说,“师尊,饿。”
越长歌一听就来气,她睁眼瞪她们,“不是教你们好好修炼,早日辟谷么?”
小姑娘们愈发委屈,“吃不饱,没力气修炼。”
越长歌不为所动,略挑了眉。
忽然有一个小团子开始哭唧唧,像是汤圆漏了陷。接下来一群小团子开始大声嗷嗷,几声啼哭响亮得如崩山之势。
越长歌本是音修,耳朵灵敏,这一下子魔音贯耳,甚是头疼。
可是越长歌素有太初奇女子之名声,徒儿开始哭,她半点不含糊,捏着帕子,眼眸一眨,泫然欲泣,“人家也没钱嘛,人家快累死了,一群没良心的小禽兽!”
她的某个小弟子哭得更大声,“……可是云师叔峰上的禽兽都吃得比我好!”
此刻。
云舒尘正乘着一朵云悠悠地飘来,她刚一踏上这地界,便被这黄钟峰的一片哀声撼住。她顿在原地,观望片刻,确认黄钟峰上没有奔丧一类的事,这才莲步轻挪,缓步走过去。
越长歌察觉到有外人来,顿时止住哭丧,脸上泪痕未干,她掐指一算,目光炯炯,笑道:“徒儿们,你们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来了,快寻她哭去。”
云舒尘一进殿门,脚边便簇拥了几张稚嫩小脸,可怜巴巴,贴得死紧,“云师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