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不会了,绑着扔去训诫堂就是。”卿舟雪事后想想,又觉得自己有点冲动,还得烦请云舒尘大老远过来一趟。
她轻声说,“师尊,麻烦你了。”
云舒尘看向她皎白清冷的侧脸,眼睫下如同兜着一汪融化的雪水,剔透得让人心生喜爱。
她头一次觉出养徒弟的好处来,麻烦间断,偶尔破财,可那姑娘寡言之下的满心相倾,还是足以令人动容。
“又客气什么。”云舒尘弯着唇,温声说,“下次再客气,我要打你了。”
可是师尊打人一点都不疼。
卿舟雪这般想着,却发现自己手被她拉了起来,柔软的指腹刮过她的手心,带来细密的痒意。
作何牵她?
她落后慢一步,看着晚风撩开她的头发。云舒尘只是握住她的手,仿佛只是无意之举,往前走去。
*
卿舟雪的事迹闻名内外门,众人关注的倒不是什么“执法弟子动用私刑”,而是更喜欢“卿师姐力惩淫贼”这个说法。
曾经因为她生得出尘如仙,外门一圈儿也有不少仰慕她的男弟子。自从此事一扬名,师弟渐渐少了,师妹却渐渐多了。
终于在她完成宗门任务,再也不用去外门晃悠时——她收到了几封滴着师妹眼泪的情书。
她拿着也不好丢,只好攥在手里,临到跨出外门地界时,却瞧见一群乌压压的人头攒动。仿佛她孤身一人对上千军万马。
卿舟雪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预感颇有些不妙。
为首的师妹瞧见了她,兴奋道:“云长老的徒弟在那儿!瞧见了吗,快围上!”
一阵地动山摇,卿舟雪险些拔出剑防身,却还是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位师妹攥住她的手,眼泪汪汪,“卿师姐,我叫慕鲤。我仰慕——”
卿舟雪点点头,“我心领了。”企图快点结束这种场面。
没想到那师妹眼睛一瞪,“我是仰慕云长老很久了!”
“……”
卿舟雪一愣,又僵硬地点点头,“我替她心领了。”
“劳烦你,”她哽咽道,“把这些东西捎给她,这儿是我写的一些心里话。希望她能记得我的名字。”
“师姐,”一名男弟子挤进来,又给她塞了一袋红薯,“这是我家乡的地瓜,个大味甜,不知道云长老可会喜欢,唉,你帮我捎上去吧。我叫张立林!你记得告诉她啊!”
“滚开,小鳖崽子。”他很快淹没在人潮之中,又有人的手伸过来,卿舟雪一看那涌动的人头,冷冷道:“肃静!”
全场安静了片刻。
卿舟雪说:“以这里为准,开始排队。”
她干脆搬了个椅子来安然坐好,拿出一张纸,蹙着眉执笔开始一个一个登记名单。
云长老地位尊贵,性格也温柔,最重要的是她生得一副好样貌,风致动人。
后生晚辈的爱,大多也就是如此肤浅。
鹤衣峰以前未曾收徒,要人捎东西不太现实,而云舒尘几乎不会踏足外门,于是更不可能直接赠送。一群少男少女只能在重要典礼上远远瞥见她一眼,然后把一颗芳心百尺柔肠郁摧地摁回去。
如今得了卿舟雪这一根独苗,往返之间,全然勾连。其余的长老并不是无此殊荣,只不过卿舟雪这边压力独大。
卿舟雪装满了两个纳戒,看着脚边的日影从正中挪到侧斜,这场无妄之灾才算是堪堪结束。
那些师弟师妹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她轻叹了一口气,满载而归。
喜欢她的人很多,这终究是一件好事。
可是不知为何,卿舟雪摸着那些信,却陷入一种复杂的情绪之中。
第33章
鹤衣峰上。
卿舟雪在云舒尘面前念着那一串儿长长的名单,云舒尘支着下巴,才听了几个,便让她莫要再念下去了。
“这些都赠予你。只是注意,别在外门弟子面前用这些东西,瞧见了不好。”
除却一些各式各样的小心意礼品,还有一叠一叠的信。云舒尘索性无事,随意看了几封,笑了笑,搁在一旁,对卿舟雪说,“这些你也一并帮我回了。”
回信?卿舟雪错愕抬头,“要怎么回?”
“除却拒绝,还能怎么回。正好,你日后要考一些经书文赋,可借此练一练文笔。”
进入内门以后,所修习的东西愈发精深。为了避免弟子变成只知道修炼和习武的文盲,或是只在一个深水坑里陷入瓶颈,前代祖师就已经定了些传统,每十年一届设几门课,由六峰长老及掌门代为讲授,要求不高,只是所有内门弟子都要修习到通过为止。倘若不过,就要在下一届时继续参加。
由于外门人数过多,鱼龙混杂,不好管理。这只是内门弟子的殊荣。第一年都只在各自的领域学习适应,自第二年便要开始学习其它。
课程分为剑道,丹药、阵法、音识、炼器、符箓,近几年又新赠了文赋和道经的考察。
卿舟雪入门差不多快一年,算算日子,她也将快面对这些考试。
既然师尊这样说了,她自然没有什么异议。抱着一堆信坐在凉亭里,一封一封地回起来。
卿舟雪硬着头皮读完。拿起毛笔往墨汁里舔了舔,她铺开一张纸,笔尖微顿,陷入了无话可说的境地。
一柱香以后,信纸上多了“再接再励”四个字。她写完又觉得没有突出拒绝的意味,思索半天,又憋了两字,“勿扰”。
她大松一口气,又拆开下一封。这是个小姑娘写的,笔迹清秀,语气活泼,言辞奔放,
卿舟雪才看了开头就连忙写道:不必了,她暂时不接这种业务。
下一封的字特别大,看起来每一个都有几斤重,可能是个粗犷的男子。
这种自信到底是从何而来?卿舟雪眉头一凝,写下:信送到了,缘分已尽。
不得不说,除却少部分较为奇怪的内容,有些人,尤其是姑娘们的文笔不错,写出了满腹柔情,又夹杂着暗恋的一丝青涩期待。
卿舟雪看到这里,突然顿住。
她又将这文字读了几遍,咂摸到一种,隐隐相似的感受。
她似乎也是这样,从小到大,也想要她的注目。
卿舟雪捏着的信纸变皱,她也是如此——忍不住去关心她的寒暖。生怕她哪里病了,哪儿不适。
九和香的味道自身后袭来,这是鹤衣峰常用的熏香。
卿舟雪正恍惚间,对上一双极为柔软多情的眼,像含着流泻的烟云。
“想什么呢?”
她捏紧了笔,回过神,下意识喊道:“师尊。”
“想我?”云舒尘笑了笑。
不知怎的,现下她心中也像绕着一团团云烟似的,缠缠绕绕的,看不分明了。卿舟雪唔了一声,发觉自己这话接出了歧义,略有些不自在起来。
此刻云舒尘已然绕到她身后,指尖点在纸面上,读过一行字,意有所指道:“果真匮乏。”
“师尊,什么匮乏?”
“你的语言。”云舒尘轻叹一口气,“这么大张的纸,偏生只憋得出这几个字来。我记着你读过的书也不少?”
这与读过的书多少,似乎并无关系。卿舟雪入内门笔试时,写论述条理清晰,工工整整。
她可能只是真的没什么感悟,情绪过淡过浅了。
文字的匮乏是情感匮乏的体现。
“若是考试,你这文赋写成这样寥寥数语,大概是过不了的。”
卿舟雪犯了难,她真不知道能写出什么。云舒尘见她尚在沉思,便好心给她举个话题,随手往那湖中的锦鲤一指。
“你可以试着描述一下这个?”
对上师尊鼓励的眼神,卿舟雪沉默良久,不是很有底气地说,“……鱼。”
云舒尘也沉默片刻,“是鱼,你可以形容得更加详细一些。”
“鱼,”卿舟雪搜刮着毕生的词儿,最终干巴巴地回答,“锦鲤。”
云舒尘的手改为撑在额头上,似乎是有点想笑,最终又忍住了,用像逗牙牙学语的小孩儿似的语气柔声问道:“小锦鲤在干什么?”
卿舟雪听出了她的嘲笑意味,闷声答道:“在动。”
“徒儿。”云舒尘最终是没忍住笑了出来,“你但凡——说它在游泳,也还稍显灵气,不至于寡淡成这样。”
“算了。可能你对鱼没什么感悟。”她体贴地换了个文题,“或者你形容一下我如何?”
听到这个题目,卿舟雪的心中忽而又似蜷了一下。
她慢慢抬起眼睫,目光一寸一寸地挪过她的唇,秀挺的鼻梁,烟眸柳眉,女人端然看着她,温柔而生动。
似乎有一些很想说的,很想描述,但是又不得其形的感觉。
卿舟雪张了张嘴,陷入沉默。
正当云舒尘以为她会再寡淡地说一句“好看”“不错”之类的话——
徒弟却轻声说:
“风华无双。”
*
这句话哄得云舒尘挺高兴的,于是也决定让徒儿高兴高兴,免了她回信的差事——改为每天记录一些生活琐事。
于是乎,卿舟雪枯燥练剑,修道,看书的日常中又添上一项,那就是每日坐在书桌前沉思良久,久久不能下一笔。
天气转凉,又入了冬。
不知哪天吹来一阵冷气,鹤衣峰便从此白了半边。
这便是一年之中,卿舟雪较为注意的时间段。另有一季是夏日,天气闷热,云舒尘倒也很容易热得不适应。
冷时便容易染上风寒,要更注意保暖。只是那女人的脸隐没在厚实的狐裘之中,手心一摸却还是凉得彻骨。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
云舒尘的体虚似乎无法用修为弥补,只能尽量让室内温暖一些。熊熊燃了个火炉,可夜晚寒风簌簌,仍然会从窗户内不经意钻进来。
卿舟雪去送药时,偶然遇上一次,室内昏暗,云舒尘已经歇下。她轻手轻脚地放下药碗,走向她的床边。
师尊缩在被褥中,尤自蹙着眉,似乎睡得不甚安稳,缩成一团,还时不时打个冷颤。
这几日她也确实很憔悴,精致的妆容都掩盖不住脸色的苍白。
卿舟雪想了想,去沐浴了一下,用的是较烫的热水。带着一身热气腾腾出来后,她脱下外衣,只留下贴身的一件薄衫,钻入了云舒尘的被褥。
云舒尘骤然一惊,腰间忽而环上一双手臂,温热熨帖。
“师尊,这样可会好些。”
云舒尘愣了片刻,蹙眉道,“你怎的上来了?”
“我瞧你冷得难受。”
卿舟雪的双腿碰到了她的双腿,只觉得她身上一片冰凉,这被褥难怪睡不热乎。
寒从足下起。卿舟雪偶尔听过这一句话,她稍微下挪了身子,一把握住她的脚踝,果不其然,也是冰冷透骨的。
她在心底轻叹一口气。
云舒尘浑身僵硬,脚腕传来细细密密的痒,然后被人捞起来了一些,卿舟雪改为抱住她的小腿,用柔软温热的腹部暖着她的双足。
“这样暖一暖,会好些的。”
那姑娘的声音淡淡的,可是却渡人以无边的暖意。
云舒尘抬起眼睫毛,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再度安然地垂下。
卿舟雪的怀抱很温暖,体温高得有些不正常,云舒尘嗅到她身上皂荚的浅淡香气,大概明白这是为什么了。
这傻姑娘……
也不嫌热水烫。
云舒尘已然有几日未睡好,本就是迫切地想要休息。现下得了热源,她确实觉得浑身舒服地像坠入万千柔软棉花,昏昏沉沉。
徒儿似乎生了层薄汗,那是捂出来的。云舒尘心下朦朦胧胧有些不悦,别弄得她还没病,这人倒是先去灵素峰喝药了。
她转过身,将人提起来。借着几分冷清的月光,称得她的脸愈发皎白出尘。云舒尘极为困倦,昏昏沉沉中,心念一动,慢慢靠过去,搂住了她。
卿舟雪的额头被唇碰了一下,然后她听见她轻声说,“睡吧。”
第34章
次日一早。
她朦胧醒来时,对上一双墨如黑玉的眼睛。耳边有浅浅的气音,“要起了么,师尊。”
云舒尘稍微动了动,发觉自己搂她很紧,整个人都贴了上去,亲密得只隔了两层亵衣。很显然是碍着徒弟起床了,但她没有动,一直乖乖地待到她醒来。
云舒尘初醒时有点懵。
她向来不喜别人碰她,何时又会睡成这种姿势?
面前的脸渐渐凑近,然后用唇在她额间一碰,又离开。
云舒尘倏然一推她肩膀,两人彻底分开,她眼尾稍勾着淡红,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扭过头冷冷道,“下去。”
喜怒无常。
卿舟雪默默地想,她分明还记得昨日晚上,女人柔软冰冷的躯体,牟足了劲往她身上钻,她埋首于她的颈窝,低声喟叹,然后吻了一下她的眉心。
卿舟雪喜欢师尊这样对她,说不出所以然的喜欢。
她方才又盯了她的唇许久,心中隐隐约约有些渴求,渴求那瓣柔软,如花瓣一样的柔软芬芳,再次落在自己的额头上。
不过看云舒尘的脸色不善,似乎是没什么余地。
卿舟雪在心底微叹,揣着莫名的遗憾下了床。
直到她出门后,云舒尘软着腰,缓缓坐起来,靠在床头。她咬着下唇,指尖颤了颤,抚过下面濡湿到冰凉一片的布料。
不,不会是因为她。
是平日柳寻芹所调的药方之中,添了一味沙熙花。性属火,具有催情的功效,微量施加一些,可以压制身上的寒疾。
可是她喝得太久了。
是药三分毒,长年累月,这药的副作用逐渐显露出来,容易动情,需得用修为苦苦压制。
柳寻芹早年建议她找个道侣,最好是冰灵根,可以调和这些火性的药草,也能引导她身上的寒毒,调理个几次就好的全了。不过冰灵根相对罕见,水灵根也能代替一二。
云舒尘把这事一直搁着压着,她不喜欢受制于人,宁愿用修为硬生生扛着,愈发体弱多病起来。柳寻芹不满过很长一段时日,说什么总这般病怏怏的,旁人还以为她医术不行。
以后不能让徒弟乱碰乱抱了,这丫头太没有界限感,免得把情毒再勾起来。
虽然这儿是浑然天成,品质上好的冰灵根。但再怎么说,她还不至于对小辈感兴趣。
云舒尘揉着眉心,觉得腿间粘腻得不是很舒服,她叹了口气,便拿着衣服去沐浴。
卿舟雪浑然不觉自家师尊度过了怎样艰难的一个早晨,天气太冷,她把早饭全挪了进来,门一关,外头风雪凄冷,屋内火光融融。
云舒尘刚沐浴完,不知为何,卿舟雪看她面颊泛红,眼里水光潋滟的,瞧起来柔妩又慵懒。
果然是晚上睡好了,白日气色要好得多。
卿舟雪把这一切归功于晚上的功劳,她决定在这段天气冷的日子与云舒尘一直睡下去,担起暖床的要任。
下一场选拔还有三年。
虽说不必着急,也是时候慢慢着手。吃过早饭,卿舟雪应了林寻真的约,又来到了熟悉的演武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