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燕月回过头,几不可查地勾起唇角:“嗯。”
梅似雪嗤笑一声,不想再问些什么,回床榻继续闭目养神去了。
就这样,他在不算大的阁楼里当着笼中困雀,数了五六次的黄昏拂晓。
在此期间,赫连燕月会三餐不落地给他送膳食。
虽然尽是些青稞面饼和大锅炖的牛羊肉,但比阶下囚隔三差五拿到的泔水饭不知好了多少。
好到他差点忘了,
赫连燕月其实是要把他宰掉吃了的。
他掰手指算日子,是该逃跑了。
不知为何,赫连燕月近日外出频繁了许多,许多身着羊皮长袄的族人会先礼貌叩门,再请他前往另一个地方议事。
奇怪的是,临行前赫连燕月不管多忙,都会事先检查一下他的伤势,为他涂上伤药然后再走。
即便每次赫连燕月走时会带上门,但梅似雪依旧会偷偷扒着门缝,看面对外人时他是何种模样。
却见赫连燕月玉身长立,下属卑躬屈膝地同他讲述着什么。赫连燕月睥睨着他们,一副生人勿近的冷肃模样,看起来凶巴巴的,吓人得很。
虽然听不懂西羌人叽里呱啦的话,但他看得出来,这些狼族人对赫连燕月毕恭毕敬的,似乎充满特别的敬意。
和对他相比,简直是换了一副模样。
很像是那位传闻中的狼王。
梅似雪忍不住浑身一抖。
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
如果赫连燕月真的是狼王,从一开始捉到时就该拿他玩乐才对,怎么可能留给他养伤的时间?
赫连燕月应该是诸如百夫长、军士的嫡子吧,按中原的方式讲,是那种凭借恩荫得到的官秩平平的肥差,闲散得很。
没关系,只要别和那个暴戾恣睢的狼王扯上关系就好。
这一日,赫连燕月清早便出去议事,晌午都没有回来,给他送饭的人换成一位头戴绿松石、两腮高原红的可爱小卓玛。
梅似雪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小卓玛听不懂中原语,梅似雪便贴心地给她配了副画,又辅之以手势比划,告诉她“自己不饿,晚上就不必送饭了”。
他将大半羊脸肉分予她,小卓玛犹豫许久,还是应允了他的请求。
待小卓玛走后,梅似雪从抽屉中取出朱砂瓶,这是他这几日翻墙倒柜找的“战利品”。
梅似雪悄无声息地迈出门槛,四下张望起来、忐忑而谨慎。
幸好,这座碉房外围并没有看守的人。
他长吁了口气。
这不干等着到手的鸭子飞走吗?赫连燕月居然还不放两个人盯梢,好傻。
他扶着石墙拾级而下,略微艰难地挪动双腿,继而皱起眉。
之前被火烧过的肌肤,如今覆上一层密密麻麻、又十分丑陋的水泡,偏偏这些位置被绸缎磨得十分疼痛。
但他不能停下来。
这么难得的逃命机会,必须好好把握。
……
缺月徐徐攀上山头。
长风渐起。
梅似雪抓紧外衫,肩身显得格外细瘦,他咬紧牙关,顶着寒风踽踽而行,走向山腰的林深处。
那是他和阿蛾一开始约定好等待援救的地点。
“簌——”
有箭矢破空而出。
糟糕。
被发现了!
梅似雪条件反射地加快步伐,小腿钻心的疼痛随之传来。
他脱力地跌倒在地,心脏不可抑制狂跳不止,小臂细嫩的肌肤被枯枝刮破。
随后白狼的呜咽声传来。
好在,箭矢并非是冲他而来的。
不然就真交代这里了。
梅似雪全身发抖,就像是刚刚从凶犬群脱身的猫儿,惊恐万分。
他心有余悸地抬起眸,正巧从残枝间罅隙外几丈远的地方,看到被箭矢贯穿心口的白狼,早已没了气息。
而在白狼旁边,是两位手持铁木弓的狼族训狼人。
梅似雪待在西羌的几日,也理解了不少青海这里的方言,他窃听着两人的交谈。
头戴绿喉鸟翎的中年狼族人揩拭额上汗津,放下沉重的铁木弓,叹道:
“狼就是狼,你对它再好都是狼。”
他旁边体型剽悍的男子,亮出胳膊上恐怖的血窟窿,正是地上这头白狼的“杰作”。
男子摇头道:“狼给咱抢来东西,我们也喂给它们鲜肉,本就是两相互利,狼却不肯知足,反过头咬我们。得亏你方才发现,否则我也要死在这了。”
另一人附和道:“说起狼,都跟主上说了多少遍了,中原人比狼要奸滑多疑的多,那个小不点就该现在炖了吃了。主上也不听。”
那个“小不点”,指的自己吗?
真要炖了吃了啊……
梅似雪心下一惊。
剽悍男人悻悻道:“中原人喜欢利用,还爱骗人。我去驻军营的时候说好了要换茶叶,结果,那中原上将不由分说就废我两根手指!”
说罢,他还泄愤似地狠踹了尸首梆硬的野狼一脚。
……
是啊,狼就是狼。
对自己再好那也是狼。
两句话给梅似雪的心重重一击,他如梦方醒。
还好,他没有傻到那种地步,傻到以为大黑蛋子是真的为他好。
他强忍小腿剧痛更替位置,扬臂把暗红的朱砂涂在树干隐蔽处,做好暗号标记。
直到把事先写好的信笺埋在残枝败叶下,他才静心舒了口气。
如果现在贸然离开,按照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说不定会被其他狼族人逮回去宰杀,下场估摸还不如待在赫连燕月那里。
更何况,根据他的观察,赫连燕月尚且没有宰掉他的打算。
他需要做的是等人营救。
仅此而已。
……
每日子时,梅似雪都徘徊在老位置,好在并无人发现他的行踪。
三天后,他终于拿到了回信。
他甚至来不及掸掉上面的尘土,便开始一字不落地默念起来。
信上阿蛾说,他已与护院交涉完毕,预备在五日内行动,让他宽心。
看完回信,梅似雪沉重的身体忽然轻松不少,露出劫后余生的笑意。
快了,他又可以回到金陵,当一位无忧无虑的人了。
不用担心被割掉脸蛋,不用整日跟软禁一样待在碉房里,他要回中原寻个乡野之地安安稳稳过日子,一边寻生母当年的死因。
至于赫连燕月……
罢了,无关自己的就没必要多想了。
夤夜子时,梅似雪再次回到碉房,不同以往的是,这次步伐轻松不少。
赫连燕月还是一如既往地端坐在他床边,只不过榻上空荡荡。
他浑身透出的冷寂,侵入屋舍每一处角落,挺像独守空房的俏寡妇——
哦,是胸肌饱满的俏寡妇。
桌案上摆放着大锅炖的羊头肉,羊头依旧插着一朵傲然挺立的火红萨日朗花,看起来可笑荒唐。
空气中依旧弥漫着爆辣的味道。
见他回来,赫连燕月没有过问他究竟去了哪里。
梅似雪不知他是不会说这句的汉文,还是压根不想问这个事情。
清辉洒落在赫连燕月周身,把他的脸庞勾勒得棱角分明,映得眸子格外沉闷与疲惫,梅似雪揣测不到他阴晴。
赫连燕月看向了他,模棱两可地问道:
“你最近忙么。”
梅似雪迟疑了片刻,小心翼翼回答道:
“……还好?”
赫连燕月抬眸,说的话依旧有点冷瑟:“教我、认汉文吧。”
有点凶,但梅似雪没从他的眼神中看出敌意。
那一刻,万籁静默。
之前哪里是作诗和绘山水画啊,都是梅似雪搪塞而已,他怎么还当真了呢?
梅似雪在袖中握紧信笺,为了多拖延几日,佯装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