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字句句,宛若尖刀刺入奚长离的胸膛。
他唇瓣颤抖,几乎不可置信地看着晏琳琅:“不可能……”
“你的师尊没有告诉过你,为何让你与?我联姻吗?为何偏偏选中我,你就没想过这个问题?”
“……”
说过的。
师尊说:只要奚长离站在那里,晏琳琅就会爱他……
他从未想过为何。
他以?为,“爱”本就是这般没有道理的东西。
后来?他自沧浪幻境中苏醒,得知?晏琳琅是因?情咒发?作才会喜欢他,他又忍着长剑贯胸的剧痛自欺欺人:情咒也好?,梦境也好?,至少他奚长离曾经完整地拥有过晏琳琅的“喜欢”。
而现在,晏琳琅却告诉他:是因?为他身上偷来?的气运,情咒才会选中他……
哪怕中咒,晏琳琅爱上的,也不过是他身上的、另一个人的影子。
“别说了?,别说……求你……”
奚长离唇瓣几番颤动,一向光风霁月的剑君失了?仪态,起身时膝盖撞在案几上,宝石首饰叮叮当?当?滚落一地。
晏琳琅抿唇定神,按捺住纷杂的思绪。
她特?意提及“气运”,奚长离却没有半点怀疑,说明他一定知?道什么,一定有谁跟他提及过类似的话……
是谁?
还能有谁。
“你心?爱之人,是那个……叫‘阿渡’的黑衣少年?”
就当?她以?为奚长离要落荒而逃时,那道清冷破碎的声音再次响起,“是不是我将气运还给他,你就能……就能……”
未尽之言宛若吞刀入腹,泯灭于铮然的剑啸声中。
下一刻,碎星剑已握在奚长离的掌中,剑锋朝内,划出一道秋水般的薄光。
通天塔,地宫。
寒冰泛着幽蓝的光,肩阔腿长的玄衣少年破开冷雾而来?,打量着冰台上元清道君的尸身。
仙人双目轻阖,额间仙轮黯淡,双手被摆成安魂的手势平放于腹部,安静得好?像只是睡着了?。殷无?渡却从这张年轻尊贵的脸上,察觉到了?一丝久违厌恶之感。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现形
殷无渡抬掌悬在元清道君的尸身?上,
旋即冷了目光。
果?然和他预想的一样:元清道君的尸身?看似新鲜,灵府和灵脉却分外干瘪。像是一株枯萎多年的死木,浸泡在特制的水中?保鲜,
外表看上去?虽仍郁郁葱葱,
躯干深处却早已腐化?成泥。
昆仑仙宗的后辈们视元清为?神祇,
必定不?敢冒犯剖尸。这?种微妙的异常,
唯有和天魔交手过的人才能察觉。
然而,那种如沼泽般粘稠的窒闷感却并非来?源于尸身?上,
而是从这?座地宫的更深处散发出来?。
殷无渡如今虽已堕下九天,
神明的感官却并未消退。
他越过存放尸身?的冰台,
朝千灯悬浮的冰廊深处走去?——那里是元清道君常年闭关的地方,亦是昆仑天柱的基石所在。
行至尽头,
只见昆仑仙山的始祖神明和十二金仙雕像巍峨耸立四周,排列方位错落不?一,
倒像个阵法。
殷无渡没耐性?解阵,
索性?抬掌化?出太阴真火,
用最直截了当的方式烧出神像下隐藏的机密。
眼瞅着阵法中?心的冰层就要?被白焰贯穿,
身?后一道黑影袭来?。殷无渡身?形岿然不?动,
只抬臂一横,掌中?神力与?偷袭的魔气撞在一起,
一明一暗,
迸射出强大的光流。
殷无渡侧颜映着霜寒的冷光,哂笑一声?:“上次被烧了两?缕魔魂,
还敢出来?装神弄鬼?”
天魔的影子张牙舞爪地投射在墙上,
浑浊道:“李扶光,
故人相见,何必赶尽杀绝?”
“本座不?仅要?赶尽杀绝,
还要?将你的本体做成烟花,窜上天炸个粉碎。”
“话不?要?说太满,我八百年的心血在此,对付一个堕神绰绰有余。”
说话间,天魔袍服中?金光闪现,灭神箭应声?凝形。
殷无渡眸色微眯:“果?然是你。”
他飞身?避开第?一箭,落地时地宫轰鸣震颤,一道紫黑色的阵法在他脚下身?形,骤然形成一个吸力巨大的旋涡。
殷无渡下意识朝上飞,目光扫过旋涡下密密麻麻的赤红魔眼,不?禁瞳仁微缩。
这?都是……一群什么鬼东西!
他临时改了主意,于空中?利落翻身?,朝着魔窟深处坠去?。
玄色的衣袍没入旋涡中?,阵法收拢,冰层复原,十二真仙像各归其位,一切平静得?仿佛无人来?过。
“李扶光,你就好好待在这?下面吧。我的这?些徒子徒孙,可是饿了很久了。”
天魔拖着悠长的语调,重新化?作黑雾散去?。
……
滴答,滴答。
黏腻的鲜血顺着剑刃滴落在纯白的芥子空间中?,绽开几点凄艳的红。
晏琳琅看着奚长离刺入腹部的剑尖,看着那片素白丧服上氤氲开的血痕,心口的最后一瓣情咒如丝线紧缚。
她拧眉起身?道:“奚长离,你又要?干什么?”
“找到……他的气运了吗?”
奚长离额上很快渗出细密的汗珠,破碎的目光直直望着晏琳琅,执剑又往里送了一寸。
他一手紧紧攥住晏琳琅的小臂,竹骨般的指节微微泛白,将她怔愣的身?形拉得?更近些,气息不?稳道:“凑近些,仔细看看。下次再要?……入我灵台找东西,我就不?依了。”
晏琳琅飞快地甩开他的手,后退一步,如看疯人般看着他。
奚长离掌中?一空,吃痛踉跄了半步,扶着案几轻轻喘息。
晏琳琅平复呼吸:“我如今连灵力都使不?出,如何入你灵台?即便我灵力尚在,也不?稀罕。”
闻言,奚长离眼睫微颤,垂落几分清寂。
“是啊,灵府与?灵台……这?般……亲密的地方,岂是人人能进?”
他自嘲一笑,还欲执刃剖开灵台,手中?剑刃却无法再前进分毫。
那一瞬,他的身?体仿佛失去?了控制,非但无法将剑刃送进身?体,甚至连原本刺开的那一道伤口亦在慢慢复原。
碎星剑哐当一声?脱手,奚长离微微睁大凤眼,撑地喘息。
晏琳琅亦是察觉到他方才那一瞬不?受控的反常,心道:莫非因此处是他的芥子空间,所以受的伤也能随他的意念复原?
可如果?他的意念能自由控制伤势,又怎会?掌控不?了手中?的本命灵剑?
不?太对劲……
正凝神戒备间,晏琳琅忽觉袖中?的小纸人传来?一阵异动。
她不?动声?色地抬指按住袖边,指尖触及小纸人的一瞬,殷无渡最后的讯息也随之?传入她的脑中?——
【元清已死多年。通天塔底有魔窟,我下去?探一探。】
“通天塔……塔……”
想到什么,晏琳琅脑中?如灵光乍现,喃喃轻语,“……他?”
她抬指轻触袖中的小纸人,小纸人却只是僵直地躺着,再无半点反应。
是殷无渡被困魔窟,还是纸人上附着的神识失效了?
以殷无渡的实力来?看,后者的可能性?更高?点。
不?管如何,都到了必须推行下一步计划的时候。
晏琳琅这?边思绪飞速转动,奚长离亦是心潮叠涌。
他疑惑地看向自己的手掌,胸口起伏,以至于没有发现晏琳琅袖中的异动。
方才是怎么了?为?何控制不?了碎星剑?
晏琳琅定然以为?他是贪生怕死之?辈,连剖腹验心的勇气也没有,真是可笑……
奚长离绝望地闭了闭眼,调整呼吸缓缓起身?,淡然抬袖拂去?芥子空间中?沾染的血迹,低哑道:“抱歉,弄脏了地面,我……”
“奚长离,有句话我只问一遍:你可曾怀疑过元清道君的死之?蹊跷?”
晏琳琅打断他的话,眼底既无沉湎过往的伤怀,也无纠缠到底的怨愤,只余一片公事公办的清冷沉静。
奚长离闻言抬起头来?,略微急促道:“此言何意?你知道些什么?”
“玉凌烟是死在我的面前,那一百多名修士亦是我亲手所埋,但在他们死前早已被天魔附体,蛀空了神魂。”
晏琳琅顿了顿,声?如落玉,“也就是说,我杀死的,是被天魔附体的傀儡。仙门百家中?,唯有我与?天魔正面交锋过,那晚天魔现身?,我追至崖亭时,你的师尊元清道君就已被人钉死在漆柱之?上……”
奚长离声?音发紧:“这?些话,你为?何不?早说?”
“因为?我不?信任你。很显然,你也不?信任我。”
奚长离刚要?反驳,晏琳琅却调开视线,平波无澜道,“这?显然是针对我的一场局。如果?我让你去?验尸,去?看看元清道君的尸身?中?是不?是和那些天魔操纵傀儡一样,神魂蛀空、灵脉腐朽,去?看看他是不?是体内残存着天魔的腐臭味,是不?是身?体一碰就会?化?作魔火尘埃散尽……你敢吗?”
奚长离后退一步,握紧手指,淡色的剑唇翕合道:“师尊仙人之?躯,岂容如此亵渎?况且……”
他骤然抿紧了唇线,如吞咽刀片般,痛苦地闭了闭眼。
“况且,还有一种可能,便是我在说谎——是我入了魔,这?才在杀死元清道君时,不?小心在他灵脉中?留下了我的魔功瘴气。”
晏琳琅替奚长离说了出来?,好整以暇地欣赏他惨淡的神色,“奚长离,你宁可相信是我入了魔,也不?肯怀疑你的师尊啊。”
“师尊于我有再造之?恩,百年相处,他教我为?人处世,教我剑法仙术,清清正正未有半点污迹,你让我去?怀疑这?样一个人……换做是你,你会?吗?你会?怀疑你的师父吗?”
奚长离极少说这?样长的句子,以至于气息不?稳,有种哽咽的错觉。
他怕是将百年的清冷自持,都在今日摔了个粉碎。
通天塔下的秘密一旦被人发现,则天魔必定反击,得?引导奚长离将自己放出去?。
晏琳琅定神道:“你说要?保我,师门重压之?下,你如何保?”
奚长离沉默良久,方道:“我会?让你,做回晏琳琅。”
“什么叫,做回晏琳琅?”
“……我不?能说。”
“为?何?”
“你会?……更加厌弃我。”
晏琳琅涌起一丝微妙的,不?详的预兆,眯了眯眼道:“还能比眼下的情况更糟糕吗?你即便不?说,我亦不?会?对你产生一丝一毫的好感。”
奚长离的身?形颤了颤。
他没有说话,眼底涌动着与?他月下仙姿不?符的,复杂的情绪。
过了许久,他终是抬手召来?另一颗芥子,指间一碾,将两?颗芥子的空间合并。
于是晏琳琅的面前出现了一副万年玄冰打造的冰棺,寒雾如月色朦胧,映出其中?仰面躺着的一道少女身?形。
见到这?张瑰丽明艳的脸,饶是晏琳琅早有准备也吓了一跳——
任谁在冰棺中?看到了自己死去?已久的肉身?,都无法保持淡定。
奚长离竟然保留了她那具千疮百孔的身?躯,还有比这?更诡异的事吗!
刀刃穿心的剧痛犹在昨日,她扭头狠狠瞪着身?边冰清玉洁的男人,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讥嘲道:“高?山之?雪的第?一剑君做这?种事,不?觉得?龌龊吗?怎么,将我推出去?送死还不?够,连尸首也不?放过?你有这?种癖好?真是看不?出来?。”
“我……费了些功夫,上面的伤痕,已经很淡了。”
奚长离似乎已经做好了承受一切风雨的准备,无论晏琳琅如何讥嘲厌恶,他都只是淡然地垂着眼帘,自顾自道,“等到外面无法收场之?时,你的神魂可以离开‘师晚晚’,回到原来?的身?躯里。你可以继续做回晏琳琅,回到仙都去?过你想过的日子……”
“然后让‘师晚晚’背负罪名自裁?你所想的办法,就是让我换着身?躯背负罪名?哈,好一招金蝉脱壳,难为?你想得?出来?。”
“我也想过,将你永远地留在芥子中?,由我代为?受过。可是不?行,说服不?了他们,你也不?甘心做笼中?雀。”
奚长离指节动了动,似要?抚平棺中?少女的袖边褶皱,然而终究只是克制地紧握成拳,“千错万错皆在我一人,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奚长离走了。
晏琳琅看着空间里多出的那口万年玄冰棺,心口一阵发麻,不?由搓了搓手臂。
她面朝屏风躺在榻上,戳了戳袖中?毫无动静的小纸人,心里飞快盘算:若是此举还不?能逼得?天魔现身?,便只能用那个法子了……
晏琳琅在芥子里等了约莫两?炷香的时辰,正昏昏欲睡间,忽见空间再一次打开,奚长离踉踉跄跄奔了进来?。
他似乎受了很大的打击,眼神空洞,面色霜白,摇摇晃晃走了几步,便扶剑半跪于地,急剧喘息。
晏琳琅缓缓坐起身?,迟疑地打量着奚长离的反应。
他这?失魂落魄的样子,莫不?是去?地宫时撞见天魔了?察觉他师尊尸身?的异常了?
“你……”
她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奚长离便如见救命稻草般攥住她的袖纱,倾身?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剑君清冽的嗓音起了涟漪,带着他从未有过的脆弱,微颤着在晏琳琅耳畔道:“我方才去?地宫,看到师尊他……他竟然化?作了一团魔火……”
晏琳琅浑身?一僵,目光渐渐冷了下来?。
“你不?是奚长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