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类别:游戏动漫 作者:温良温让 本章:第24章

    走出病房后,她捏着手机大步下楼,一种“做坏事”的心情让她有些忐忑不安,在楼下小花园里迟疑许久,她终于下定决心,在通讯里找到下午从温让手机卡里倒过去的一串号码,原地转了三个圈儿,一咬牙,摁下了通话键。

    “嘟——嘟——嘟——”三声后,温曛的心跳加速,电话那头响起一声低沉磁性的男声:“喂?”

    这是沈既拾的声音。

    也是她原本十几年素未谋面的小哥哥,温良。

    第057章

    电话响起的时候,沈既拾正在厨房忙活。

    沈父沈母出门办事,留兄弟俩在家自己解决晚饭,沈明天想吃鸡蛋饼,还不是外面卖的那种,他想吃沈既拾亲自做的。

    筛面粉,打鸡蛋,沈明天不吃葱姜蒜,用凉水冲开成面糊,加调味料,锅里刷一层热油,舀起一勺子摊进平底锅里就是一张薄饼,金灿灿香喷喷的揭出来,把人的鼻子都要香下来。

    沈既拾先煎出几张给沈明天填肚子,自己点了根烟慢慢处理剩下半盆面糊。

    他不饿,这一阵子都没什么食欲。这种“不饿”的感觉,从他与温让分开那天就开始了。

    电磁炉的热度调到中低,沈既拾目光松散得看着面饼上鼓起的小气泡,它们缓慢隆起,膨胀到至高点时便从底部漏了气,在完整的饼面上形成一个小小的疤痕。那天他从酒店出来,没有直接回家,大雪与霾空抑得人喘不过气儿来,他站在公交站牌下抽了根烟,冰天雪地,抽进肺里的气体几乎都混着冰碴子,割得内脏生疼。一根烟抽到底,他随便上了一辆公交车,坐在最后排靠窗的位置,车窗户上结满雾气,混沌如思绪,那张鉴定书仿佛分解为空气中的每一粒因子,随着每一次呼吸在他身边纠缠不休。车子走走停停,他一路坐到终点站,又从终点站坐回始发站,来来回回,循环往复,直到司机喊他,才发现自己一直坐到了末班车。

    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点了。

    沈既拾慢慢踱到小区门口,靠在自家楼下的秃枝桠树上点了根烟。从这里能看到厨房与客厅的灯光,在被雪淹没的漆黑夜晚里显得无比温暖。这里曾经是他的家。

    他拍打掉身上的雪,一步一步往楼上走,停在那扇进出了二十年的门前。

    没等他敲门,屋内人大概听见了上楼的脚步声,大门一下从里打开,沈明天浑身裹着光出现在眼前,冲沈既拾张张嘴,小声且怯懦地喊了声:“哥……”

    “哥……你回来了。”他说。

    沈既拾看着他的眉眼,想,他跟自己真的不像。

    沈明天知道这一切,其实比沈既拾要早——在沈既拾出门后,他怀揣着无端的慌乱看见了沈母的眼泪,令人恐惧的猜想像是盘旋上升的气流,把沈家的天空搅得乱七八糟,他问沈母到底怎么了,是他想得那样么?沈母泪汪汪地看了这个儿子一会儿,一股脑儿把什么都说了。

    坐在客厅看报的沈父听到他们母子二人的对话,直接摔了报纸:“你跟他说什么呢?!”

    沈母神色黯然:“既拾的哥哥找来了。”

    沈父哑了嘴。

    沈明天茫然无措:“我哥真的不是……真的是抱来的?”

    没人回答他,无声的答案锥心凿肺。

    那一整个白天都像沈明天的难日,他怎么也没法相信,跟自己从小相依长大的沈既拾,自己喊了那么多年“哥哥”的沈既拾,一下子就不是沈家的人了,他有属于自己的家庭和血缘,有他自己的父母兄弟,自己对他而言,所有的关系都被瞬间抹杀,毫无关联。他无根无据的猜想就这么成了真。

    他也想不到沈既拾在来到自己家之前,在人贩子和表舅妈家里竟然吃了那么多的苦。

    “我哥他……怎么那么可怜啊。今天还是他的生日,怎么偏偏就是今天呢?怎么偏偏……就是温让哥呢。”

    沈父沈母不明白这句“怎么偏偏就是温让”有着多么骇人的内含,他们不知道这层兄弟关系上还叠加着更让人绝望的罪孽。沈明天嗫嚅着:“那我哥会跟着他家里人走么?他还回来么?”

    沈母只顾着抹泪儿,沈父强硬了一辈子,此时也只低头抽着烟,闷声闷气故意道:“走了最好!养他到现在,也不欠他什么了。”

    手机在手里被焐到滚烫,沈明天也不敢给沈既拾打个电话,生怕对面的语气疏远又冰冷,他接受不了。

    一个小时一个小时的捱,屋外大雪漫天,屋内气压低沉,终于听到沈既拾上楼的脚步声,沈明天一个箭步扑上去开门,看到沈既拾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又惧怕起来。

    沈父沈母闻声抬头,一家四口隔着一扇门对望,隔开的却是厚重血缘的距离。

    沈既拾走进屋里,他疲惫极了,纤长的睫毛仿佛还坠着雪,轻微地上下颤抖着,他抿抿嘴角,像出门前一样,抬手揉一揉沈明天的头发,开口时嗓子都是沙哑的,说:“对不起,哥忘了给你带好吃的。”

    沈明天嘴巴一瘪,小狗儿一样泛起两汪眼泪。

    沈既拾对沈家父母说:“爸,妈,我都知道了。这么多年,谢谢你们养大了我。到底怎么回事,跟我说吧。”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知道了腹部的疤,知道了自己的根,知道了“沈既拾”这个名字的来历,知道了自己姓温名良,有父母兄妹,知道自己本不该生活在这个地方,又能如何?

    他是被沈家父母养大的,他对温家没有感情,他有弟弟叫沈明天,却没法接受温让是自己的哥哥。

    沈既拾以近乎凉薄的冷静接受了削骨剔肉般血肉模糊的事实,他在听沈母揭开一切真相后,直直在二老跟前跪下,不顾沈母的阻拦,说:“爸,妈,养育之恩我一定会报答,我是在家里长大的,如果你们不嫌弃,我还是你们的儿子。”

    沈父沉沉叹气,沈母这一天的眼泪几乎就没停过,心里疼得说不出话,只能使劲点头:“好,好。”

    他没法承认自己是温家的人。

    沈既拾把夹在指尖的烟叼进嘴里,拿起锅铲又掀起一张鸡蛋饼垒在盘子上。

    那天之后,生活维持着表面的平和,波澜无惊。沈家人小心翼翼不再张口提任何相关的词汇,努力营造着什么也没发生过的虚假景象。他也没有再与温家人来往,他与温让像约定好一样,在这混乱不堪的境况下切断了所有联系。沈既拾没有像任何人猜想的那样歇斯底里,痛不欲生,从小经历过的大小事在无形中铸造了他过分冷静沉稳的性格,骨血里都锲刻着自抑,也许他正承受着无上的煎熬与悲痛,但他不说,就能掩饰得谁都看不出来。

    就像现在,他每分每秒都在思念温让,他想知道温让如何了,经受了那么大的打击,他还好么?自己把哭泣的他丢在酒店,除了冰冷的饺子与决绝的背影什么都没留给他,他一个人怎么支撑回家?回家了又要怎么向家里交代?他与温让从相识到相绝的每个细节都增添了繁育的功能,不断在他脑海里分化演裂,侵吞着他头颅里每一处空白,所有的思考都被替换上“温让”的名字,日复一日,自虐般噬咬着他的每一寸神经,他照旧能云淡风轻地问沈明天想吃什么,然后做出一摞精致的鸡蛋饼。

    我和温让之间的僵局,就这样无法打破了么?

    温曛的电话就在这时候打了进来。

    沈明天像个老道一样盘腿坐在沙发上看电影——鬼片儿,他一向对这种片子又爱又恨,每每都被吓成怂鸡,又欲罢不能。

    沈既拾的手机被压在靠垫底下,响起来的时候正好电影里扑出来一只女鬼,沈明天吓得头皮一炸,差点儿把嘴里的饼吐出来,手忙脚乱边翻手机边冲着厨房喊:“哥!电话!”

    沈既拾正在揭饼,头也不回地问:“谁的?”

    “外地的。”沈明天看看,回答:“A市。”

    那是温让的城市。兄弟俩一时间都沉默了。

    沈明天把手机送到沈既拾手里,端起鸡蛋饼就跑回沙发上继续看电影,把音量调大,生怕听到自己不想听的消息,比如温家人要来找他哥哥,比如他哥哥要回到温家去。

    沈既拾关上火,滑下接听键:“喂?”

    “你好,”对面的女孩子声音有些急促,她很紧张,沈既拾立马听出来这是温曛的声音,果不其然,她说:“是小沈哥哥么?我是温曛。”

    一种奇妙的情愫在跨越省市的信号中漫延开来,沈既拾想到他第一次去温让家时就是温曛的生日,他摸了摸温曛的头,被她以戒备的神色躲开,当时涌起的奇妙感觉在现在才得到答案——这是他的妹妹,跟他流着同源的血。

    “是我,”沈既拾把声音放得柔和,轻声问:“温曛,有事么?”

    温曛的声音顷刻就绕了哭腔:“你来看看我哥吧,他快不行了。”

    沈既拾手里的锅铲“咣当”掉了地。

    温曛足用了两分钟才跟沈既拾解释清楚“快不行了”指的是精神状态,而不是生理机能,她话语不停,迅速将温让回到家以后从持续高烧到车祸受伤,再到刚才的崩溃出柜,全部说给沈既拾听。

    “小沈哥哥……或者我该直接喊你小哥哥了。我到现在都不喜欢你。”她抽噎着,语气里充斥着浓郁的委屈和难过:“我从第一眼看见你就不喜欢,说不出来原因,我看到你就心烦。”

    沈既拾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可是我哥喜欢你。”

    温曛哭得更汹涌了,她慌慌张张擦拭着滚了满脸的眼泪,咬着嘴唇压抑自己的哽咽,呜呜噜噜,颠三倒四地说:“我哥说他不能再弄丢你一次了,他给爸妈磕头,脸都被打肿了,他胳膊还打着石膏,他太可怜了,他要被自己折磨死了,真的太可怜了。”

    “这段时间我哥每天都攥着手机看着你的号码,就是不愿意打电话给你,他都瘦脱相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你想怎么处置你们的关系,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回家。可是不管怎么样,你来看看他吧,除了你,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求求你了。”

    “不管你是小沈哥哥还是小哥哥,我哥都不能没有你了。你再不来,他就要疯了。”

    沈明天久久听不到沈既拾的声音,也不见他从厨房出来,他蹑手蹑脚下了沙发,悄悄走到厨房门口,看到沈既拾双手撑着灶台,一动不动。

    他小声喊:“哥?”

    沈既拾回过头。

    “……你怎么哭了?”

    第058章

    这一夜没有一个人安然入眠。

    沈明天要送沈既拾去机场,被沈既拾拦了下来,天不早了,他一个人再从机场回来不安全。

    他看着他哥动作利索地套上大衣和围巾,只拿着手机钱包就要出门,心慌得不行,跟在沈既拾屁股后面转圈,急促地问:“哥你现在就走,不等爸妈回来么?你还没吃东西,温让哥怎么了?明天去不行么?”

    沈既拾像往常一样拍拍他的头,垂着睫毛认真地看了这个弟弟一会儿,叮嘱他:“爸妈过会儿就该回来了,我会给他们打个电话。你自己在家别乱跑,没吃饱的话就点外卖。”手机“嗡”一声进来消息,沈既拾看了一眼,开始穿鞋往外走。1

    “叫得车到了,我走了。”

    沈明天慌里慌张摸钥匙:“我送你下去!”

    “不用,你在家呆着吧。”

    等他走下两阶楼梯,沈明天忍不住又喊住他:“哥!”

    沈既拾回头看他,听他问自己:“你还回来么?”

    “当然。”他冲沈明天微笑,“这次一定不会忘记给你带好吃的。”

    沈既拾一头扎进黑夜里,出发前往温让所在的地方。与此同时,温让躺在距他千里之外的A市人民医院,往嘴里缓慢送着温曛为他买回来的粥。

    勉强逼自己喝下去半碗,温让抽出纸巾擦擦嘴,对温曛说:“你回去吧,我没事了。”

    不等他话音落地,温曛一皱眉:“不行。”

    温让无奈笑道:“我又不是腿断了,不用陪着。你今天也累了,回家休息吧。”

    “回家肯定死气沉沉的,妈不定哭成什么样儿了。”

    温曛垂着脑袋小声嘟囔,温让看着她头顶的发旋轻声说:“那你更该回家陪陪她。”

    温让的这句话,结合着眼下乱成一锅粥的家庭情况,使温曛陡然滋生出一腔急躁的责任感——不止她受伤的哥哥,家里还有一对儿父母需要照顾,现在不是任性向着谁的时候,而是必须要解决问题。

    “……哥,那你怎么办?不然我让裴四哥来陪你?”

    “别折腾了,他那个脾气跟个二踢脚一样,过来炸一炸,我不用睡了。”温让赶她:“快回去吧,趁还不太晚。”

    温曛千叮咛万嘱咐,一步三回头,终于任重而道远地离开了病房。

    吊瓶里的水渐到尽头,护士来拔针的时候一脸贼眉鼠眼的探究神色,刚才这间病房里的闹剧已经在他们口中传开了,即使只捕捉到“同性恋”、“兄弟”等只言片语,也够这群每日周旋与病人与家属之间的医护们大肆窃窃一通。

    温让对这无礼的窥视毫无反应,他一点儿情绪波动都没有。

    望着窗子躺了一会儿,他披衣下床,漫无目的地寻了个人少的地方抽了根烟。大概是白天时天气好,云薄,夜空里罕见的闪着几颗星子,被口鼻中喷出的雾气染得雾腾腾。

    再回到病房,温父竟然来了,正站在窗前低头划手机,大概是想给温让打电话问问人在哪儿。

    温让赶紧走进去,招呼道:“爸?你怎么来了,温曛到家了么?”

    温父闻声扭头,满面倦惫,温让脚步顿了顿,放低声音又问了一句:“我妈还好么?”

    “嗯。”温父弯腰把被子掸了掸,温让上前帮手,被温父挡开:“你先躺好。穿这么少去哪儿了?”

    “下去抽了根烟。”

    “不冷么?”

    “没事。”

    一阵沉默,满屋子的压抑。

    温让准备再开口的时候,温父说话了。

    “你下午说得那些,都是真的么?”

    在温让从小到大三十年的人生里,从没见过温父露出这样的表情,甚至在温良丢得时候,温父也有着足够的克制,绝比不上现在的神情更加绝望,那是从骨子里透出的累与无力。

    温让张张嘴,竟然不能顺利发出声音,已经古井无波般的心情霎时翻涌起一波波的难过,内疚像一簇三昧真火,炙烤着他的五脏六腑。

    半晌,他也只能哽着嗓子挤出一句:“爸……对不起。”

    已经到了这一步了,无论如何都无法扭转了。

    “我等胳膊好了,就去找他。”

    温父茫然又疑惑:“这到底是怎么了?”

    温让眉梢沉重,从胸腔深处叹气。是啊,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到底是谁做错了,到底谁又没有错?错得到底是命,还是对命运无能为力的我们?谁又能给我一个答案?

    这厢医院里父子郁郁寡言,那厢家里母子俩相看泪眼。

    “所以你早就知道了?一直没告诉我和你爸?”

    温曛被温母通红的眼圈锁定着,急得想哭:“我怎么告诉你们啊,本来小哥哥不愿意回来你都够难受了,再说这个,你哪能受得了?”

    温母的声音瞬间吊高了八度:“现在我就受得了了?!”

    “妈你别这样!”温曛急忙坐到温母身旁给她顺背,温母便倚在女儿肩头,每一个骨头都在瑟缩颤抖。

    “造孽啊……”她掩嘴嚎啕:“温家造孽啊!”

    温曛从没见过这种架势,除了一句句“妈你别哭了”,什么也不会说,跟着温母一起掉眼泪。她暗暗想,如果现在让她妈知道了自己正跟李佳鹿在一起,家里的日子就真的没法儿过了。

    一想到李佳鹿,又想起今天李佳鹿帮着自家一直忙前忙后,刚才也是她把父母送回家,自己连个电话还没来及给她打,该跟她好好道谢的。

    温母一个抽噎,温曛的情绪顿时又往谷底深处坠了坠——自己跟李佳鹿的前途也是渺茫到看不见的地步。

    等温母的悲泣告一段落,温曛为她接了杯水,然后蹲在沙发前扶着她的膝盖,继续之前被哭声中断的劝解,小心翼翼说:“妈,我哥太苦了。”

    温母用手腕撑着太阳穴,头发蓬乱地歪在沙发靠把上,不接话。

    温曛叹了口气,自顾往下说:“你当他想这样么?他都快被内疚杀死了。本来这么多年,他就一直活在赎罪的念头里,一直觉得愧对你和我爸,你们心里苦,你和我爸还能互相说一说,可这些年,我哥跟你们提过一句小哥哥的事么?”

    “妈,你想想啊,我哥第一次去N市找人的时候,小沈哥哥一直陪着他,那时候他们……他们已经在一起了。我哥就一点点的在各种线索里发现小沈哥哥就是小哥哥,他当时的心理压力得有多大?终于找到了,终于确定是这个人了,都不敢高兴,他觉得他又犯下滔天的罪了。妈,我哥没跟你们说他去N市找小哥哥的时候都经历了什么——小哥哥根本不愿意认他,他得多难过啊?这种关系……这种关系……”温曛把自己一代入,又难过得语无伦次起来,鼻头一酸,说:“这种关系,我哥才是最绝望的啊。”

    “你听他傍晚跟你说得是什么?他说他不能再弄丢小哥哥一次了,他已经没法去顾忌他和小哥哥的关系了,他真的要疯魔了。妈,我哥真的受不了了,真的不行了。我都怀疑他还能不能捱得下去。你们别再逼他了,至少让他先把身子养好吧?”

    眼泪淌进嘴里,涩得发苦:“你看他……都瘦成什么样子了……你得让他活着啊,妈,你得让他活着。”

    两颗眼泪砸到温曛的手背上,她顺着水珠儿抬头向上看,温母把脸埋进靠垫里,痛苦得扯住自己的头发。

    许久,她才喑哑发声:“你去睡吧,让我静一静。”

    温父是在后半夜到的家,客厅已经关了灯,主卧从门缝里透出灯火通明。温母靠坐在床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温父推开房门,她才恍然惊醒般抬头望过来,惊诧道:“不是让你在医院陪他么,怎么回来了?”她说着低头看看腕表,又问:“这都几点了,怎么才回来?”

    温父脱下大衣,在床边坐下,回答说:“温让不要我陪,让我回来照顾你。我去喝了点儿酒。”

    温母搓搓脸,叹气:“他怎么样?”

    “他把什么都豁出去了,你说呢?”

    温母怔愣地盯着自己的丈夫看了一会儿,看他鬓边丝丝缕缕的白头发,看他原本年轻英俊的脸颊上被岁月鞭打出的沟壑。就是这个人,与她组合出这么一个家,走过了半辈子。

    她的思绪飘散着,不知道飞到了哪儿,忽然飘忽着问:“我怀温让的时候,你跟我说,你这辈子都不会动手打孩子,这么多年下来,竟然真的就从没有打过他们。”她笑笑:“你是怎么忍住的?”

    温父点了根烟慢慢抽下去,把烟头摁灭在床头烟缸里后,他抬起头,以几十年来最认真的神色喊了温母的小名,那是他们夫妻间隐秘的默契与恩爱,对她说:“我知道,当年温良丢了,你这个当妈的比谁都不好受,给温让头上留下一道疤,这么多年你心疼,你愧疚,你想补救。我也知道,这一辈子,你帮操持这个家里里外外,很累,也辛苦,所以这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我都尽可能听你的意见,你想做什么,我都能顺着你。”

    他顿顿,继续说:“但就这一次,你要听我的。”

    温母张大眼睛瞪着他,已经干涸的眼球鼓起根根血丝,又被泪水层层浸泡。她的嘴角细微痉挛着,努力抑制着嗓音:“不……我接受不了……他爸,那是,那是乱伦啊,他俩都是我生下来的,这不是荒唐么?”

    温父拍拍她的肩,用动作打断她的话,向上提了提被子,把她冰凉的双手塞进被窝里。

    “那是温良找到了,如果他不在了呢?或者我们永远都发现不了那孩子就是温良呢?”

    温母的嘴唇哆嗦起来。

    “我们为人父母,打也好,宠也好,究竟图什么?不就是孩子能好好生活么?温良还活着,他们都好好的,没做伤天害理的事,不就够了么?他们的关系,就让他们自己处理。人说,越老越信命,我一辈子都没信过命,最难的时候也没信过,现在我信了。”温父痛苦地转过头:“那两个孩子吃了太多苦,就当是咱们这辈子欠他们的。”

    他使劲眨眨眼,昂首透过窗帘缝隙看向漆黑天幕上那几颗明灭的星子,它们散发着朦胧的光,穿透无数光年映照在千千万万普通人家的窗柩前,映照在温家夫妇的满腹愁肠上,他们的面庞上覆盖着冰霜,仿佛一瞬间就彻底苍老了。

    心绪千回百转,最后也只融为一声沉闷的呜咽与叹息:“事情到以后未必没有转机,可是眼下,活着就好。都活着就好啊。”

    第059章

    飞机穿透云幕降临在A市机场时,星星还没消失。从飞机上下来的人皆是满面倦容,沈既拾穿过疲惫的人流往外走,耳边此起彼伏着A市本地的语言,那带有奇妙特色爽朗语调的方言具有极强的包容性,任何一座城市的人们来到这里都能轻易接纳。

    自己本该说着A市话长大,这座城市的一切,这座城市的每个建筑,本该了若指掌。

    出租车载着风哗啦啦驶上高速,沈既拾问自己,如果有一次重来的机会,如果上帝之手能把时间拨回一切发生之前,自己还会来到这座城市上学,还想要再一次遇到温让么?

    开夜车的司机喜欢跟乘客闲聊,排解寂寞,这师傅是位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从后视镜中露出一双憨厚的眉眼,问:“小哥从哪儿来?”

    沈既拾答:“N市。”

    “来做什么,旅游?看人?”

    “……回家。”

    “哟,挺远的,那你这个点儿才到,家里人都该睡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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