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救不了他。因为谁都不是温良。
现在,他的温良终于出现了,他才终于觉得自己有权力发泄情绪了。
温让是在温母的痛哭声中逐渐回神儿的。他的眼泪还在不受控制的往下滚,太阳穴胀得生疼,他歪靠在墙上看着眼前的家人,母亲就跪坐在跟前儿,她望着自己,即使紧紧捂着嘴也抑制不住指缝间流淌的呜咽。温让猛地发现她老了,十七年前那个疯狂哭泣摔打自己的母亲,眼梢与眉间有这许多皱纹么?眼泪从她狞红的眼眶里使劲往外冒,淹得满脸都是,她在喊着什么,声音全都模糊在泪水间,温让努力收拢意识去听,每个字都绞得他心疼:“你怎么才哭啊……我可怜的儿子,这十几年你憋得多苦啊?妈对不起你……妈对不起你啊!我当年为什么要打你,你受了好大的委屈啊……”
温母想伸手摸摸温让额角上的疤,又怕碰疼他一样,悬在半空的手只得收回来狠狠捶上自己的心口。
“妈……”温让鼻根儿又是一酸,赶紧扑上去拦住温母的动作,一直在旁边搀着妻子的温父此时也终于撑不住卸了力气,他沉沉往摇椅上一坐,抹一把湿透的脸颊抖着嗓子问温让:“到底怎么了?你说温良……怎么了?”
温让口干舌燥,他脸上的肌肉还因为刚才哭得过猛而细微痉挛,几番张口才发出嘶哑的声来:“找到了……温良找到了。”
承担了半辈子“一家之主”角色的温父,天塌下来也得硬着骨头为家人扛起来不能落泪的男人,在这一刻老泪纵横:“……他在哪儿呢?”
温让把一切都告诉了二老:与他在酒吧相遇的沈既拾,又在校园里偶遇的沈既拾,搬去老宅与他同住的沈既拾,来家里给温曛过生日的沈既拾,爱吃温母做得黄桃罐头的沈既拾,跟温父下棋的沈既拾,与温家人共跨元旦的沈既拾,陪着自己一起去南城找温良的沈既拾……一家人早就见过,一起吃了饭的,言笑晏晏,其乐融融的沈既拾,就是他们丢了十七年的温良。
裴四怎么找了蒋齐帮忙,自己怎么开始怀疑沈既拾的身份,程期又是怎么帮他和沈既拾做了鉴定,除了他和沈既拾的关系,什么都一五一十的说了。
该怎么承受啊。冷静下来后,之前害怕的一切问题又都涌回了心头。温让一颗心脏被真正剖成了两块儿,一块儿在“真的找到温良了”的温水里泡着,另一块儿则被放置在“沈既拾真的就是温良”的冰窖里冷藏。巨大的撕扯感碾压他的每一处细胞,自己都做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该怎么解决,怎么才能把一切完美的处理干净?
乱伦。
他跟温良……乱伦了。
这两个字成了真正滚肉的刀,温让根本不敢细想,他只要一想到他和沈既拾的关系,一想到对方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一想到当沈既拾知道他就是温良、自己是他的亲哥哥、而他身边的一切都是假的——父母是假的,沈明天是假的,恋人……也是假的,温让就要窒息了,他颤栗,发抖,难受得反胃。
这到底算什么,为什么终于找到温良时,事情已经变成这样不可挽回的田地,他幻想过那么多种找回温良时的情景,没有一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自己上辈子究竟造了多大的孽,这辈子需要这样来偿还?
温父温母并不知道温让快要崩溃的内心,他们沉浸在喜痛交织的情绪里,只感觉心都要碎掉,温母不停回想着与沈既拾的那两次见面,眼泪不停地流,一遍遍自责:“我都见到那孩子了,从心窝里喜欢,竟然没看出来就是我的儿子……我这个妈算是个什么妈,我的儿子啊,我的温良,我都见到他了,都见到他了……”
温父只得迅速让自己沉稳下来,问出了问题的关键:“那孩子知道了么?”
“没有,他什么都不知道。”温让垂下眼皮,睫毛抖动着,大年三十的家里一时间只弥漫着沉闷的空气与压抑的哭声,温让轻轻倒吸一口气,下了决心:“我去找他。”
门外同时响起钥匙与门锁清脆的碰撞声,温曛欢欣雀跃的开门蹦进来,被眼前压抑的景象吓得愣在原地,小心翼翼追着温让的话尾巴问:“……找谁?”
“找你哥哥。”温母看着这个小女儿,眼泪又忍不住汹涌而出,她向呆滞的温曛张开双臂,哽咽着:“你的小哥哥找到了……快过来让妈妈抱抱。”
温曛眨眨眼,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缓慢地朝温母走过去,偎进母亲怀里:“哦……哦。”
温让与父母商量了一个下午,目前能得出的最好的方法就是他去找程期拿到鉴定结果,然后先去N市找沈既拾,尽量委婉温和的告诉他这个情况。温母很想跟着同去,温让安抚她还是不要一家子一下都过去,给沈既拾一点儿缓冲的时间。
温曛在旁边听了半天,明白了来龙去脉,她问温让什么时候去?温让说现在。
“哥你也……没必要这么急吧,反正人都找到了又不会跑,而且还在过年呢,大年三十你不在家……人家也得过年吧?”
温让没有表情的看着温曛:“我等不了。”
他真的等不了。他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了。
飞机票买不到就近的航班,十二小时内的动车票也全部售罄,温让花了两个小时终于抢到一张火车站票,当晚十二点发车,第二天早上六点到N市。
见到程期的时候对方担心的不得了,温让在电话里突然爆发的哭声把他吓到了,想好好安慰安慰这个憔悴的男人,温让却不能给他时间,只说抱歉,这回真的是麻烦你了,等一切都解决掉,我一定好好谢谢你们几位。
一切都准备完毕,晚上临出发前温母又心疼得不行,大年夜,别人家都和和美美暖暖和和的聚在一起,自己的儿子却要在火车上站一夜前往另一个城市,去找另一个儿子。她给温让又下了一碗饺子,热气腾腾的端出来,温让只吃了两个就再塞不下,他连行李都没收拾,只拿了装着证件的简易手包出了门。二老执意要去送他,怎么劝也不听,火车站纷乱无章,排队检票的人绕着广场转了一个圈儿,基本都是背着大编织袋与包裹行李的返乡民工。温让进站之前突然想起什么,扭头对温母笑着说:“对了妈,有空再做点儿黄桃罐头吧,他爱吃。”
温母的眼泪顷刻又下来了,温曛把头扭向一旁,说不出话。
火车上嘈乱拥挤,暖气打得太强,烘托的各种异味在窒闷的空气中此起彼伏。
人多,行李也多,每个犄角旮旯都叠着一层层的物件儿,想行走都困难,温让在抽烟区找了个位置落脚,发车铃一敲响,火车摇晃着开动,驶入前方纯粹的黑夜里。
六个小时而已,温让想,这是他跟温良这么多年来最短的一次距离,很快就到了。
经停站一个个掠过,不停有人上车又下车,窗外的天色被一根接一根的香烟从晦暗燃烧至泛白,当太阳终于黄绒绒的从层层云幕中弹出来,火车也晃晃悠悠缓慢滑进了N市火车站。
一夜的站立让膝盖酸麻,小腿肚儿紧绷到几乎没有知觉。车门一打开,清新的冷空气扑面而来,温让僵直着双腿挤在人群和编织袋中缓慢下了车,他抽烟抽多了,从口腔到肚脐都在翻腾反胃,在站台买了一瓶水慢慢灌进胃里,缓了许久才有力气向出站口走去。
坐上出租车前往沈既拾家小区的时候温让还在反复思索,该怎么办,打电话叫沈既拾下来,还是直接上去敲门?现在还这么早,应该都在睡觉吧,还不至于这么一大早就出门走亲戚。
手机上显示着昨夜沈既拾发来的新年短信,温让一下下用拇指摩挲屏幕,他不敢多回,只说了“谢谢,同乐。”四个字。
自己这几天这么冷淡,他会不会多想?会不会不开心?
温让叹了口气,心情沉重无比。
复杂的问题最终以意料之外的情况得到了微妙的进展。
温让从出租车上下来,还在垂首等着司机找钱,没有任何防备,他听到身后有人迟疑地喊他的名字:“温……让?是温让么?”
温让赶紧回头,身后两米处,是手提早点的沈母。
计划赶不上变化,巧合突如其来,根本不给你任何缓冲的余地,你永远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温让在心里准备了一夜的辞藻与对话,幻想了一路可能遭遇的局面,在与沈母对视上的瞬间都变成苍白的纸,被风一吹,哗啦啦飞走了,什么也不剩。
“我听既拾说你前几天就回家了,怎么这个时间……是要找既拾么?他还在睡,你吃饭了么?来家里一起……”
“阿姨,”温让打断了沈母的话,他吞咽一下喉咙,索性一狠心,直接开了口:“您现在方便抽点儿时间么,我有些事……想问问您。”
沈母那张木讷的脸庞一下变了颜色。
已经到这个地步了,那就直接面对吧。温让想。
沈母领温让去了一家菜馆儿。
菜馆儿的经营者是一对中年夫妻,听口音也不是N市本地人,大概是为了多赚点儿钱,过年也没回去,大年初一就早早起来辛苦经营。
天寒地冻,菜馆儿内也没舍得开暖气,简陋,粗鄙,对于温让与沈母二人来说唯一的优点就是偏僻且安静。
温让简单点了两个菜,沈母捧起餐馆儿内免费供应的茶水吸了一口,一双眼仁儿已经变得麻木不堪:“你要问什么,问吧。”
温让直视了她足有半分钟,才缓缓打开手包,从里面取出装着鉴定结果的牛皮纸袋。
“阿姨……我拿沈既拾的牙刷做了鉴定。”
温让把纸袋推到桌子上,沈母看着桌上的纸袋,不说话,也不打开,就这么怔愣着。
温让接着说:“我们有血缘关系,沈既拾就是我弟弟。”
沈母握着不再是毫无反应,她握着杯子的手哆嗦了一下,杯中晃出一滴水珠落在纸袋上,晕开一朵小小的水渍。
“沈既拾发生了什么事,他是怎么到您家里的,这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您告诉我吧”
沈母依然不说话,她只看着纸袋,什么都不说,就像听不到温让说话一样,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温让最怕这样的情况。此刻坐他对面的有可能就是买走温良的罪犯帮凶,而他不能打也不能骂,他连激动的情绪都不敢表现,只能小心的询问,周旋,企图从对方嘴里得到一丝真相的线索。
他们一家人苦苦找了十七年的线索。
“……求求您了。”他哑着嗓子,说。
第049章
饭店老板屋里屋外也不知道在忙碌什么,寒风伺在门口,逮着每一个门扇开合的机会往屋里拱,炒菜从热气腾腾端上桌到彻底冰凉成一滩也用不了多久,沈母仿佛出窍了一般,嘴唇紧闭,无动于衷。
温让把能说的都说了出来,在表舅妈家楼下听到的话,沈既拾文身下的伤疤与温良小腹的胎记,全部说给沈母听,企图撬开她的嘴,仍无果。温让疲惫得闭闭眼,一口灌下扎嗓子的凉水,他心急如焚,偏偏又拿这妇女毫无办法,胸肺里一股浊气四蹿,无法排解,瞧见桌子上的烟灰缸便从衣兜里掏出烟来衔上,打火机凑到脸前时又顿了顿,出于自身的涵养问了一句:“介意我抽烟么?”
沈母掀起眼皮瞅他,神色颇有些复杂,终于说了进饭店以后的第二句话:“你抽吧。”
短短一会儿,她的嗓子竟然也哑成一眼枯喉。
温让呼出一口浓重的烟气,无望的交流让他烦闷愈盛,他想直接跟沈母说“您什么都不愿意跟我说的话,我就直接去找沈既拾了。”这句话已经滚到嘴边儿,呼之欲出,他突然想起与表舅妈的对话,那无知女人对于“犯法”的可笑理解——“承认不就是犯罪了么?”
一种猜想在心里成了形。
“阿姨,”温让摁灭烟头,把音量压到最低:“您是害怕我们追究法律责任么?”
明眼可见沈母脸上的肌肉抖了抖,温让在心里骂自己愚蠢,他太慌神儿了,为什么没能早点捉住这点儿心理漏洞。
他把在南城对表舅妈说过的话又跟沈母说了一遍,仔细观察着沈母脸上每一处细微的变化,言语间的真挚几乎要让自己也相信,他对这一家子没有任何怨恨,只有感激不尽。
“阿姨,他还活着就比什么都强,就是天大的运气,我们没有别的想法了,这么多年真的太累了,也没心思再去追究责任,只想知道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他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沈母审视着他,足足过了一分钟,她眼里的戒备化为一股自暴自弃的悲悯,终于开了口。她哆嗦着嘴唇,脸上是一种谨慎的小心翼翼,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是:“他不是我们买来的。”
接下来从沈母嘴中所听到的一切,击溃了温让苦苦支撑十七年的理智。
沈氏夫妻并不是土生的N市人。沈家祖辈扎根在南城乡下的山里,那是一个贫困到地里长不出稻谷的村落,及至90年代也通不上电。穷山恶水养不活挣扎着传宗接代的人们,村里的年轻人一茬接一茬往山外走,去乡县,去城镇,靠力气干活吃饭,努力把根基从山沟里拔出来,安插进更加丰沃的土壤,改写后代的命途。
连根拔出的还有一些未被开化的蒙昧。
沈父沈母,与表舅妈家的长辈,几十年前共同从山里来到南城乡下落户安家,同村人本就多多少少沾亲带故,到了外地更是感情浓郁,两家在陌生的地界儿相互帮衬,谁家出了事儿就多多照顾,出出主意。
二十年前对于表舅妈家来说出了一件大事——她结婚三年,却生不了孩子。
医生说女方的体质不易受孕,男方倒插门本来就足够难堪,生不出孩子更是脸上无光,终日觉得抬不起头来,一家子成日又吵又打,各种偏方试了个遍,没用,表舅妈的肚子始终空得像个蝉蜕。
彼时沈父沈母刚结婚一年,生了个健康的胖小子,就是沈明天。表舅妈的脸上流露着酸意,来看望新生儿都带着一腔忿忿。
沈父的老娘——沈明天的奶奶,抱着孙子美得一脸褶子花儿开,细缝眼睛往表舅妈不争气的肚子上溜了一圈又一圈,嘴唇一磕碰,出了个主意:要么你们两口子,买个孩子吧,反正这几年也攒了不少闲钱。
老太婆一句话扎进表舅妈一家人心缝儿里,种下一枚恶果。
“他们家买来的小孩儿,就是沈既拾。”沈母说。
温让听得后背发凉:“为什么他最后去了你们家?”
沈母看着温让,幽幽说:“我们家造了嘴孽。”
孩子是被塞在行李箱里,半夜偷偷带进表舅妈家的。20寸的小箱子,扎了几个窟窿眼儿用来透气,一路在地上碰撞拖行,脏的没眼看。可能注定这不会是一笔一帆风顺的交易,箱子临进家门时被门槛磕了轮子,表舅一下没拎住,箱子直直摔进门里,传出小孩儿细闷的哭声。
箱子一打开,一股熏臭味儿扑鼻而来,温良躺在里头,他被绑了手脚,嘴上贴着胶带,团成一个畸形的方球蜷缩着,呼吸太困难,一张小脸儿憋得通紫,汗泪鼻涕一直淌到脖子里,覆盖着一头一脸的巴掌印,额顶的头发似乎被硬生生扯掉一撮,突兀的发着青,短裤湿糊着贴在腿上,全是屎尿,裸露着的皮肤遍布青青紫紫。小孩子这一路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早就被打骂吓坏了,一双眼睛呆懵懵的,叫也不敢叫,怕挨打,看着一群围着他的陌生大人,只咬着嘴唇呜呜噜噜流眼泪。
大概是这姿势保持了太久,表舅把他从箱子里掏出来后他也不动,骨头绷着,浑身的肉都僵了,癔症一样躺在地上发抖打哆嗦,只能硬拽着他的胳膊腿儿把身子捋直。
捋直了才发现,这孩子贴在肚皮上的衣服有血。
“带小孩儿过来的人说,他肚子上有块胎记,太明显了,就用火钳子烫掉了。烫了也没怎么处理,又是药膏又是溃脓又是血,跟衣服都粘一起了,揭开的时候就跟撕肉似的……”
沈母脸上泛起酸涩的心疼,她低头揩揩眼角,再抬头却被温让吓到了。
那么冷静自持,那么清冷淡漠的一个人,此时眼眶猩红,目眦欲裂,眼球里凸起细红的血丝,眼皮也不眨,大颗大颗的眼泪直直的往下坠,脸皮像窒息一样胀红,修长的颈项上爆起青筋,肌肉都在颤抖痉挛,他的手指紧紧抠着桌角,沈母眼睁睁看着他温润的指甲一点点发白扭曲,“啪嗒”一声齐齐断在桌面上。
温让紧咬着后槽牙,喉咙里溢出颤抖的呼喘,他必须紧紧咬着,像咬着血咬着肉咬着骨头,才能不让自己疯狂咆哮起来。他瞪着眼前滞愣的沈母,眼泪不停往外涌,什么都看不清,沈母口中描绘的画面让他快要发疯了,五脏六腑都被一只大手揪着,拽着,要活生生掏出他的胸窝,剧痛让他只能挤出气若游丝的呻吟,一张嘴眼泪就汹涌的淌进嘴里。
“四岁……他才四岁……他才四岁……”
他的温良才四岁,一个四岁的孩子,最最天真烂漫什么都不懂,最该被家人抱在怀里宠爱撒娇的时候,他的温良却被硬生生捆着塞进箱子里,隔着千山万水被卖去穷乡僻壤,明明是他们温家的宝贝,是被捧在手心里、护在心尖儿上宠着的娇气的小娃娃,是连一根手指都不舍得碰,摔一跤都要心疼的弟弟,却在不知道的地方被陌生人肆意殴打,被恐吓吵骂,被拽断头发,还被火钳子活生生烫掉胎记,就那么活生生的烫上去,多疼啊,他得哭成什么样子,连个哄哄他的人都没有,他只有四岁,他才四岁啊!那些人是疯了么?是没有心肝么?怎么能对一个四岁的孩子做出这种事?
他们真的是人么?我的温良该有多害怕,他该有多恐惧啊,他一个人遭受着这些,身边没有爸爸妈妈也没有哥哥,他可能扯着嗓子哭过,挣扎着想跑过,到底是被怎么样的虐待过,到最后被拎出箱子时连哭叫都不敢了?他那么小,那么弱,他一个人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想着温良肚皮上的胎记,再想想沈既拾小腹上的伤疤,那么多画面重叠在一起,仿佛去到了当年的现场,温良凄厉的惨叫就在耳朵里飘,像针一样扎透了他的耳道,捅进脑子里,把他搅成一滩混沌稀烂的水。
我的温良受了这么大的苦,我却衣食无忧,健康平安的活到现在。
温让的心尖儿被活生生割掉,自责几乎要把他杀死了。
店里的老板娘被异常的氛围引着频频看过来,沈母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爬了一脸眼泪,她哆嗦着手给温让揪了节卫生纸,温让极力压下滔天的恨意与懊悔,道谢后接过来,沙哑着问:“……后来呢?”
后来的故事就像一场闹剧。
温良又惊又伤,在表舅妈家里一住下来就生了一场大病,连续几天40°高烧不断,差点把人烧没了。表舅妈一边念着晦气一边舍不得花出去的钱,中西偏方紧治慢治,总算是把人救了回来,四岁的小孩儿瘦脱了相,也不知是福是祸,脑子被烧出了点儿问题。
——浑浑噩噩,什么都记不清了。
表舅妈抱着他指着自己说:“我是你妈妈。”
温良眨眨眼,面无表情地喊:“妈。”
就这样成了别人家的孩子。
如果生活就这样安定下来,那也就这样了,偏偏表舅妈一家命格一波三折,把温良买回家还不到半年,她竟然怀孕了。
一家人大喜过望,再看看买回来的温良,眼神儿就变了味。
这算什么,现在有了自己的孩子,这个买回来的算什么,如果讨人喜欢也就当半个儿子养下去,可这小孩儿除了吃就是自己玩儿,既不讨喜也不亲人,活像喂了条白眼儿狼。毛病越挑越多,越看越不顺眼。
表舅妈觉得自家吃了个天大的闷亏,这想法成了一口气,憋在心口上不来下不去,温良在家里成了个如刺在骨,如鲠在喉的尴尬地位,思来想去,竟然琢磨出个没有良心的法子——干脆把这孩子再卖了吧。
反正他什么也都记不得,个头也小,再卖依然有人买。
人的心一黑起来,蛇蝎毒蛛也比不上。
表舅妈家与沈家表示出这个想法,抱着大孙子的沈老太当即拉了脸,她不信神佛,一辈子面朝黄土靠天吃饭,只信老天爷,怒斥:“人再贱也得有点儿人性,你买孩子老天还当你有苦衷,你卖孩子,成什么了?”
表舅妈一听这话也不乐意:“要不是你们家出的馊主意,我也不会动脑筋想这损招儿来折寿,那我能怎么着,我自己怀亲儿子了,哪还养得起这个累赘?”
本来只是句气话,然而说出的话泼出的水,表舅妈越说越觉得有理,越说越委屈,真就把一切过错的源头都推到老太婆身上,她嘴毒又快,掐着腰骂起架来撕天扯地,这一耙把老太太打得气不过,气在头上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赌气一样开口说:“你把孩子给我,我们家养!”
“当时我和老沈——就是我丈夫。正要来N市发展,老沈知道后气坏了,甚至要跟他妈断绝关系,老婆子一辈子爱拿主意,孩子接到家里她就后悔了,可就是要跟儿子死犟,说你们走你们的,我在这儿自己养他,一老一小两条贱命,捡破烂儿也能养活了。”
沈母叹口气,她在这叙述的过程中动了感情,唠家常一样喋喋起来,十分疲累的揉揉眉头,接着说:“他表舅妈是铁了心不要沈既拾,一直到现在,宁愿每年都拿钱——沈既拾从小到大的学费也都是他们家出的——也不愿意自己带回去养。第二年老婆子病死了,他表舅妈根本不算个人,小孩儿守着老婆子的坟都要饿死了,她说不要就真不要。有什么法儿,老沈家除了我们老沈就只有个小姑子,最后还是我们接来养着了。”
“我这个婆婆,算计了一辈子,跟街坊邻里吵了一辈子,自私刻薄了一辈子,最后临死做了这么一件事,也不知道她是积德,还是造孽了。”
说着,她又以先前那种幽幽的眼神望着温让:“这一养就养了十几年,养大成人了,孩子有出息,考了好大学,也养出感情了,你找来了。”
温让没有搭她的话,从沈母后半段的念叨开始,他的思绪就几乎飘离了她的话。他想了一会儿,轻轻问:“所以,你们跟沈既拾说,他的名字是按着家族字辈儿来取的,也是骗他的?”
“根本不是什么字辈儿,根本不是什么‘既’字辈儿,‘沈既拾’这个名字,只是随口一叫,只是为了赌气,‘既然捡了,那就养着吧’,是这个意思么?”
沈母沉默。
温让鼻根儿酸疼:“你们就让他顶着这样一个名字长大了。”
第050章
沈既拾在被窝里睡得正熟,两只水呼呼的手“啪”一声抚上他的脸,沈明天欢天喜地的往他耳朵里炸雷一样嚷:“哥!起床了!大年初一不能睡懒觉,要睡一整年了!”
他眉毛一抽,突然被吓醒的感觉跟失重似的,眯瞪着眼拨开沈明天:“耳朵要聋了。手上什么玩意儿这么湿?”
沈明天顺势往旁边滚过去,好让他哥坐起来,“我刚洗完脸。哥,生日快乐!”
生日?
沈既拾反应了一会儿:“今天是立春?”
“今年赶得巧,大年初一跟立春撞上了。”沈明天美滋滋的欣赏他哥睡支棱起来的两撮头发,照旧认为英俊得不行,“快起来吧,妈都买好早饭回来了。”
把沈明天轰走,沈既拾举起手机划拉,一长串闪着红点的新消息,都是些熟悉的不熟悉的人发来的新年祝福,满满的滑不到底,只有温让的消息栏里空空如也。
沈既拾一件件往身上套衣服,想着自从温让回家之后,他俩一直没有好好聊过天儿,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心情好些没有。又想,温让问过自己的生日,也不知道会不会记住。
电视里热热闹闹重播着春晚的节目,沈父正坐在餐桌前看报,沈既拾从卧室出来他也不抬头,沈明天帮着沈母往桌子上摆碗筷端饺子,沈母招呼一声:“赶紧洗漱吧。”
说完抬头看看他,眼神儿格外慈爱一些:“今天生日,给你买个蛋糕?”
沈既拾扯扯嘴角笑:“我又不是小孩儿了。”
过年时饭桌上的氛围跟平时没有任何区别,沈明天叽叽呱呱说着话,沈母偶尔接上一两句,沈父从来不苟言笑。
“阖家欢乐”和“喜气洋洋”这两个成语,在他们家出现过的次数屈指可数。
热乎乎的早饭下了肚儿,沈既拾帮着沈母刷锅碗,捏捏洗洁精的瓶子扭头说一句:“妈,洗洁精快没了。”
当妈的拿着抹布在桌前发愣,盯着他的不说话。
沈既拾看看她,又喊:“妈?”
她这才猛的回过神儿来:“啊?什么?”
“没事,就跟你说一声洗洁精快没了。”
沈既拾觉得这不是他的错觉,沈母今天早上看起来有些魂不守舍,情绪阴沉沉的,一副心里头挂着事儿的模样。
她每天只操持着家长里短,能有什么事?思来想去也只能是又跟沈父拌嘴了。
收拾妥当,沈既拾从厨房出来,电视里正重播到一个小品,沈明天歪在沙发上笑得四仰八叉,醉鸭子一样,他跟着看了两眼,心思却飘飘忽忽又记挂到温让身上。
给他打个电话吧。
进卧室从枕头底下掏出手机,刚划开屏幕,信号灯闪了闪,温让的消息同时进来了。
“我在上次住的酒店,1203。”
一股热气腾腾的暖流猛的注入心室,突如其来的惊喜简直让沈既拾不敢置信,他手速飞快得回了“等我”两个字,恨不得立马就生出两扇翅膀飞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