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乔斯佰知道,他不仅讨厌林满杏,他还嫉妒林满杏。
明明她是生活在这种让她显得格格不入的环境里,她却没有一点的局促和不适,没有一点的,自卑。
每次,乔斯佰站在落地窗前,看见她在庭院里,穿着丑衣服、没心没肺地玩着的时候,都不明白。为什么她丝毫不会掩饰她落后无知的丑态?为什么她能活得那么自在那么无拘无束?
为什么她一点也不自卑?和他十一年前住进于家的样子,截然相反。让他有那么一瞬间,无比嫉妒甚至痛恨。
所以他怀揣着这样的想法,用尽各种阴阳怪气的法子想要戳穿她那张好像丝毫不在意别人眼光的面孔。可他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成功戳穿,林满杏就先把他那虚伪的面孔撕碎,然后无比真诚地对他说:
“乔斯佰,你好厉害,你的手也好厉害,你什么都会。”
厉害吗?
乔斯佰却觉得他一点也不厉害。他自卑,从来到于家的第一天他就感觉到深深的自卑,哪怕他做了这么多年人模人样的管家,可他还是深深的自卑。
做这些东西,需要戴手套。
可现在,有一个人跟他说,他很厉害、他的手也很厉害、他什么都会、他做的东西很好吃……
“哗”
带着淡淡焦香的奶茶从壶嘴中流淌出来,乔斯佰看着面前那张在白雾的蒸腾下朦胧的面庞,从没觉得心脏会这么不舒服。
乔斯佰想,他还是会继续讨厌林满杏。
但他讨厌她,而他服务她,让她夸他。
这并不冲突。
*
不冲突。
于斯佰想,他偷偷以下犯上吻她,和他服务她、让她夸他,这并不冲突。
很多国家都有贴面礼,所以他只是轻轻地、轻轻地在女主人脸上碰一下,这并不算什么,这并不代表他想要僭越,他还是她最忠诚的仆人。
于斯佰依旧跪在铺着地毯的地上,可他的脸,却离林满杏的脸,越来越近。
而就在于斯佰的唇,快要碰到那柔软而红润的面颊时,不知道是不是做了什么梦的林满杏,突然一个激灵惊醒了过来。
“咚”,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撞到的声音忽然响起。
“于斯佰,你为什么要抱你的头?”
林满杏猛地醒过来时,就看见面前的男人正抱着他的头,脸上一抹隐忍之色。
“没什么,夫人,我只是不小心磕到头而已。”林满杏的惊醒,让于斯佰刚才实在太慌乱,他很努力地不想让林满杏发现他的冒犯,这也是为什么他会躲避过猛撞到后面桌角的原因。
不等于斯佰唾弃自己这种行为,林满杏却先忽然想到什么,她开口问道:
“乔斯佰,你会洗衣服吗?”
*
维伊黎。
地球的另一面,和华国有着十几个小时时差的地方,此时,晨光微熹。
只是,合拢得严丝合缝的窗帘却将窗外柔和的阳光全然遮挡住。卧室内是一片暗沉沉的漆黑和静谧,唯有中间那张大床上,隐约可以听见窸窸窣窣的,被褥和衣物摩擦的声响。
突然。
“哈,哈……”
床上的人猛地惊醒坐了起来,黑暗中,他的喘息声狼狈而又混乱,像是才经历了什么恐怖的噩梦一样,他一只手紧紧扯着身前的被子,手臂上青筋如蟒蛇般几乎要暴起炸裂。
直到这么坐在床上又平复了气息良久,男人这才微微侧过身,打开床头控制灯光的按键。
“啪”
卧室内的灯亮起,骤然明亮的视野让男人下意识就闭上眼。
不知是被这灯光刺激得,还是早在先前睡梦中就无意识产生的,他的眼角溢出泪花。
于是,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顺着男人那张疤痕交错纵横,看上去可怖却又透露着诡异的残缺美的左侧面庞流淌了下去。
打湿了深灰色的床单。
眼泪……是男人最好的……嫁妆……
自卑也是……
这里的每一个男人后面都会自卑……
以及,前夫哥梦到什么,已经显而易见了……
区分一下,林骞尧是前夫哥,于景焕是亡夫哥。
?[79]小村姑也能救毁容哥一命吗?
虎子今年八岁。
也许是七岁。
其实他也记不清,他到底是几岁,他的生日是什么。因为自从他之前发过一次烧后,他就什么记忆都没有了。
他叫虎子,他爸妈说,他叫虎子,他是他们唯一的儿子。
那就是了,他应该就是叫虎子。虎子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名字。同时,他也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在林家村好像还小有富余的家庭,很平静地接受了这对爱他的父母。
很平静地接受了……
因为他不爱说话、沉默而言而从其他孩子那里遭受到的语言欺凌和肢体冲突。
没什么好去躲的。他并不在意这种事情,那些人不过是对他骂了几句哑巴怪胎,又偶尔往他身上丢两三颗石子一样,这没什么好躲的。
他们骂他他也没感觉,他们往他身上丢东西,他也几乎不会被砸到,他很清楚,他们只是享受欺负别人、看到别人狼狈模样的快感而已。
好无趣,好愚蠢的一群人。
所以他才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他们身上,与其反驳他们,他不如多发会儿呆,或者多想想,为什么他这一年来脑海中,总是会浮现出“孟骞尧”这个名字?为什么他会下意识认为……
他好像不应该叫虎子,应该叫孟骞尧呢?
虎子也搞不懂,明明他的爸妈都叫他虎子,他已经听这个名字好像很久了。可自从去年林丽娟他们给他过了一个他也不确定是不是他七岁生日的生日,他晚上睡觉做了梦后,醒来他的脑海中就出现了这个名字。
原本那只是模糊的、他看不懂的文字。但他记忆很好,即便是梦,他也能清楚地记着那三个字,于是他后来翻了家里的破旧词典,在一页一页翻过去,字都认得差不多了后。
他终于知道,原来这三个字是“孟骞尧”。
这个问题困扰了孟骞尧很久。所以,几乎整整一年的时间,他都会到湖边去发呆,想那些在别人看来对庄稼收成毫无意义的问题。
就比如太阳为什么总是东升西落?他看到的世界和别人看到的世界会有什么区别吗?他为什么不觉得自己应该叫林骞尧,而是觉得自己应该是叫孟咕噜咕噜。
“咕噜咕噜……”
思绪在这一刻,被四面八方包裹来的流水冲刷得一干二净。被推入水的前一刻,孟骞尧还在自认为岁月静好地思考着人生哲学,可下一秒迎接他的,就成了涌入他口鼻中冰凉而又辛辣的湖水。
“哈哈哈哈哈,你们快看,林虎掉水里了,哈哈哈!”
“快叫啊,你快点叫啊!叫你平常跟个哑巴一样,我看你现在叫不叫!”
流动的水流声中,夹杂着仿佛做了消音效果似的嘲讽声。如果放在平常,孟骞尧只会淡淡地看那些尝试通过嘲笑欺凌他取乐的人一眼,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又收回目光。
可现在他却冷静不下来了。不会游泳的他只能凭借着求生的本能拍打着水面,可这么做除了让他反复地上下呛水、身体越来越不受控制以外,没有任何用处。
“喊啊,你喊啊,你喊救命我们就救你上来。”
“你不喊,你不喊我们喊,林虎的头,像皮球,一脚踢到百货大楼……”
“……”
那些满怀着恶意的声音接二连三地响起,可孟骞尧却听得越发不清楚了。不断有水进入他的耳中,耳膜都好像被水击打得颤抖。他想要求救,可只是一想到岸上那些天真却又无比残忍愚蠢的面孔会因此露出更加丑陋的表情……
犹豫让他的身体越发冰凉却沉重,最后孟骞尧终于要忍不住了,他张开嘴,水流和空气呛着他的鼻腔的同时,他尝试发声音。
“汪、汪汪汪!”
可就在这时,几声响亮的狗叫声突然在他耳边一响,如水帘般模糊的视线中,孟骞尧看到岸上突然出现了好几条狗。
“啊!有狗,有狗啊!别过来,别过来!”
“别咬我,别咬我、妈妈,妈妈啊!”
孩童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地响起,与此同时。
“嘭!”
一道瘦小的身影跳入了水中,水花炸开。
领口被人猛地往后一扯,孟骞尧感觉本来就被水呛得快不行的喉咙,这时候更是遭受到了重创。可他这时候也没时间再去说什么了。如同抓住了唯一的浮木,他侧过身去,紧紧地抓住那人的手臂,整个人几乎都要挂在她的身上。
也是他尝试抓住她的那时,孟骞尧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了林满杏的脸。
瘦小、苍白、脆弱。
像是随时都会在某个早晨被人发现饿死的存在。
可就是这样的她,不知哪来的一身力气,拉扯着他,又托举他上了岸。
*
“咳、咳咳……”
被拖上岸后,肺部是火辣辣的疼。孟骞尧跪在地上,几乎都要咳出血和脏器了,可他还是停不下来。
直到过了许久,他勉强平复了呼吸,他这才抬头看向那个赤脚站在他面前,低头歪着脑袋,俯视着他的女孩。
孟骞尧知道她是谁。
他从小就生活在这里,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个营养不良到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个两岁的女孩,是那个被人叫做“小傻子”的杏丫?可以说,他经常看见她,因为只要他从她家门口走过,他都会看见她坐在门口的板凳上发呆,眼神呆滞空洞。
可他从来没有停下来看她,今天是第一次。
她穿着破旧的,洗得几近发白的衣服。衣服显然是她以前的,已经很小了,可她又实在太瘦小了,短了一截的裤管和袖口都空荡荡的,唯有显露在外面的手背,显露出几分憨实的肉感。
她的脸也很小,可眼睛却很大,过小的面盘装着过大的五官,一眼看去,幼稚的同时却让人无端生出了几分不寒而栗的诡异感。
而让她看上去更加不像个正常孩子的,是她那没有大力而乱糟糟的过肩长发,在被湖水打湿后,像是海草似的垂在肩膀上,黑黢黢的,好像下一秒就会缠在谁的脖子上绞死。
杏丫。
这是杏丫。
孟骞尧在心里又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摆在了他的面前。
杏丫救了他。
“谢、谢谢。”
即便不爱说话,现在说话也很疼,但孟骞尧还是嘶哑着声音和她道谢。
可他却没想到,林满杏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又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她一句话都没有说,转身就选择了离开。
孟骞尧只能看见那道像小草一样孤零零、瘦干干的身影,和跟在她身后那成群结队的小狗,渐行渐远。
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自己刚刚才救下了他。
*
但孟骞尧知道,不是这样的。
这个杏丫,她应该很在意他。
不然之后的每一天,她就不会那么光明正大地跟在他身后,一天不落。哪怕一个月后,他终于忍无可忍,恩将仇报地用那个侮辱的称呼质问她:“傻子,你不要再跟着我了,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她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气。
而是依旧睁着那双虽然大,却有些呆呆的,好像什么情绪都没有、什么都不懂的眼睛,看着他,说出了这一个月以来的第一句话:
“我怕你跟我阿娘一样突然死掉。”
“如果我跟着你,你就不会死了。”
孟骞尧:“……”
听到这里,孟骞尧无言。
本能地就认为自己似乎比其他同龄人聪明的他,也没想到最后竟然会得到这么一个答案。
杏丫她是谁呢?杏丫她是个傻子,还是个妈爸都死了的,没人养的孤儿。要不是上次他落水被她救了他和她说谢谢,在这之前,他甚至都没有跟这个傻子说过一句话。
可她现在……她现在说她怕他死掉?
哪怕林满杏是他的救命恩人,这段时间领着那些狗,不知道帮他赶走了多少次麻烦。可孟骞尧内心深处与生俱来的高高在上,还是使得对她的鄙夷依旧存在。
真好笑。
她一个傻子知道什么是死吗她就怕他死掉?她有每天跟着他的闲工夫,她不如想想她没爸没妈的以后要怎么活下去。
他看她自己都快要饿死了。
想到这里,孟骞尧懒得再跟她说话了。
“……我就算是真死了,也跟你没关系。”
只是,哪怕孟骞尧口头上这么说了,但那之后,他还是默许了林满杏的存在。她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他是个不爱说话的阴暗怪胎。他们两个就像是游离在这个世界外的孤魂野鬼,游走在这个荒凉偏僻的山村。
很奇怪,但是却又莫名地和谐。
孟骞尧其实是喜欢这种说不出的默契,但孟骞尧不说。
而就当孟骞尧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下去,她会一直做她的傻子,他也会一直做他的怪胎时,忽然有一天,他像往常那样在湖边的时候,林满杏却没有过来了。
他坐了一整天,也一整天都没有看见她。
果然,说什么不想让他死这些话,全都是假的。这才几个月,她就坚持不下去了……要他说,她肯定也嫌弃他不爱说话,会在背后编歌曲骂他吧?
亏他今天还特地从家里带了糖果想要给她吃。
骗子,骗子。
骗子!
在第五十二次转头,尝试看到那道身影但无果后,孟骞尧终于下定决心,抓起兜里一把糖果全都扔进了面前的湖里。
只留下了一颗。
万一呢?万一待会儿她就来了呢?万一她今天有事情所以才没来呢?
哪怕心里这么安慰自己,但孟骞尧很清楚,在这个村子里,林满杏一个没妈没爹的傻子,只会比他更不招待见,除了他,她不可能还能找其他人。
于是,抱着这种想法,孟骞尧准备直接回家,并且从明天开始,不再相信那个傻子说的一句话。
“你说杏丫她不会真熬不过今天了吧?”
*
孟骞尧没想过,之前林满杏说的话,最后却差点验证在她自己身上。
更没想过,他跑到林满杏家里后,看到的却是这样的一副场景。
躺在床上的林满杏昏迷不醒,但凡是她裸露出来的皮肤,都潮红得不正常,尤其是那张他每每看见都觉得苍白得无比脆弱的面庞,此刻却熟得红扑扑像是苹果。
像是随时都要腐烂的苹果。
“林……林满杏。”
孟骞尧僵硬地站在原地,他第一次喊出了这个总被人称作“杏丫”的女孩的大名。
赋予孟骞尧新名字,毁容哥!
下一章就回归正常时间线,这章浅浅回收一下之前毁容哥跟满满的过往。
?[80]小村姑也能让亡夫哥磕头痛哭流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