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类别:游戏动漫 作者:木苏里闻哥 本章:第43章

    “我记得,送我走的时候,你还问过我几句话。”张婉对闻时说。

    具体的内容,闻时已经记不大清了。印象里,似乎是问了几句天灾来临前的事情,想看看有没有征兆或者蹊跷。

    “我怕那个不是天灾,而是人祸。”闻时顿了一下,像十九岁那年对着尘不到一样,坦直地说:“在那之前我们也算到了一场天灾,卦象显示在松云山,所以我们给山体布了阵做了点加固——”

    “怪不得……”张婉说:“怪不得会问我那些话,是怕柳庄的天灾是由你们导致的对么?”

    闻时“嗯”了一声。

    “你还真是不知道躲。”张婉摇了摇头说,“别人要是有这样的顾虑,可能问都不会问那些话,那不是给自己揽祸吗?”

    她说完对谢问道:“一千多年了,他倒还是那样。”

    谢问瞥了闻时一眼,笑了笑:“嗯。”

    “我当年其实也听出他的意思了,所以……”张婉顿了一下,“所以我藏了点话,也避开了一些事,告诉你们没有什么特别的征兆,就是下了很久的雨,山石又早有裂缝,确实容易塌。”

    听到这话,闻时皱起了眉。

    既然她说藏了话,又回避了一些事,那说明,真实情况并非如此。

    “所以实际是?”

    “实际是……”张婉垂了眸,道:“柳庄的山塌,就是人祸。”

    闻时愣了一下,脸色已经变了。

    他朝谢问看了一眼,又看向张婉,正要开口,就听对方说:“但是跟你们无关。”

    “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闻时问。

    “我确实知道。”张婉有些出神,轻声说:“我看到过。”

    谢问:“当时为什么不说。”

    张婉:“因为有点顾虑……”

    她那一世其实命不算好,出生便死了娘,三岁又死了爹,在屋里搂着尸体胳膊过一天一夜,才被隔壁邻里发现,抱了出来。

    但她又是幸运的。村子里有个哑女,自己的儿子刚出生不久就被人偷了,苦寻无果之下死了心,见她孤苦伶仃,便好心收了她,当成亲女儿养。

    哑女为人温婉,对她照料有加,教她女红、教她编织。粗重活却始终不让她干。村子里其他人也热情和善,知道她们母女俩日子不容易,总会帮衬一下。

    那一世的张婉体质异于常人,天生通了一点灵窍。小小年纪就可以帮村子里的人看房看宅、掐算天时了。

    她有几回夜半醒来,看见哑女夜半对着一只小鞋悄悄抹泪,知道对方还是挂念那个丢了的儿子。便偷偷排算了一下。

    算出来的结果很奇怪,总显示哑女的儿子就在村子里。

    这简直就是鬼故事,换谁都会吓一大跳,胡乱猜测些有的没的。

    但那一世的张婉性格沉静,算出这种结果也不敢贸然告诉哑女。

    她记得哑女说过,儿子脖颈后面有一块拇指印大小的胎记,便天天在村子里外盯着年纪差不多的人看,下田的时候,也常会注意,生怕哪天挖出些什么来。

    柳庄总共就那么大,她盯了几个来回也没有结果。既失望又松了一口气。她思来想去,把问题归结为为自己能力有限,算出来的东西并不准确。

    天下之大,哑女心心念念的儿子,应该还在某个她不认识的地方好好长大。

    “我那时候常会做一些梦,稀奇古怪,偶尔会带一些预示。”张婉说,“那些预示帮我、还有一些人躲过不少事。”

    就是因为成功躲避过很多次,她便有点盲目自信了。觉得灾祸麻烦来临之前,自己必然会梦见些什么,时间也总是合巧,来得及做点什么。反之,只要没梦见,就必然不会有大事。

    “偏偏那次不一样。”张婉回忆道:“那天也是夜里……”

    柳庄接连下了很多天的雨,夜里也不见停。每到这种大雨天,村里就格外安静。雨声催人困,所有人那天都睡得极熟,除了张婉。

    她前半夜睡得还不错,后半夜却忽然陷进了梦境里。

    她梦见了一片跟柳庄相似的村子,也靠着山,村边也有一条官道,道旁有间驿站,立着拴马桩、支着茶酒摊。

    那里也下着雨,雷电不息。她看见两个穿着棕褐色衣袍的青年从村子里跑出来,在无人的拴马桩旁边躲雨。

    个子矮一些的那个绞着衣服上的水说:“你又是从哪得来的消息,这山要塌?庄师兄那里听来的?”

    另一个高一些、也结实一些的人说:“没提,他只说这几天就不下山了。别管我消息怎么来的,反正是真的,否则你说说为何庄师兄和钟师兄好巧不巧就这几天不下山?”

    他反问完,自顾自答道:“避祸嘛。”

    矮个子信了七八分,脸色有点差,但还是说:“那……那也无大事吧,山上那几位都知道了还怕甚?”

    “知道又怎样。”另一个人挽着袖子,头也不抬地说,“你何时见他们插手过这些。”

    矮个儿脸色更差了:“可——”

    “再者说,山上山下从来都分作两处,山上弟子才是真。山下不过是……”高个儿挽好一边袖子,抽了根布条,用牙咬着栓紧:“不过是驱散不掉便放养着的庸碌之辈。山下的灾祸,左右闹不到山上,何须费事来管呢?”

    “话不能这么说,你以前不是说要勤加苦练,争取早——”

    高个儿不太高兴地打断道:“那都是几岁的胡话了,陈芝麻烂谷子。”

    他拴紧另一边袖子,又问矮个儿:“你我就是这村里长大的,村子姓张,咱俩姓张,山下也有不少弟子都是张姓出身,本就是一家。我之所以拉你,没找旁人,是觉得你我亲如兄弟,你也重情重义,不是那些整日把自己往无情之道上修的假仙。”

    矮个儿被他这番话弄得惶恐不定,脸色发白:“怎么叫假仙,你近日是碰见什么事了?怎的句句是刺。”

    “憋久了而已。总而言之,现今村子要遭祸端,而且是大祸。你就说,救不救?”

    “救!但是怎么救?”

    “找座卦象相近的荒山,转过去便是。”高个儿说。

    天上炸下一道惊雷,照得他们脸色鬼一样白。矮个儿吓了一跳,没听太清,再想询问,高个儿已经走进了雨里。

    他找了一圈方位,最终在某一处蹲下来,从怀里掏出了纸符。低头的时候,露出了后脖颈。

    ……

    “我就是那个时候惊醒的。”张婉说,“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不在床上,而是梦游到了外面,就蹲在柳庄官道驿站的拴马桩旁边,跟梦里的人一模一样。”

    那一刻,张婉觉得自己在隔空帮着对方完成他想做的事。

    而他想做的,就是把那座山的灾祸转移出来。

    “我意识到不对劲,立刻疯了一样往村子里跑,想叫醒其他人。可是——”

    刚跑到山脚她就听到了崩裂之声。

    她抬起头,只看到巨大的山石滚落下来,半边山体分崩离析。她只来得及发出凄厉的叫声,但已经没人能听到了。

    不论是村里的人还是她自己,谁都没能跑出那片轰然落下的阴影。

    “我当时没有说这些,一是因为我总觉得那场人祸我也参与了,哪怕不是自愿的,我也始终过不去那个坎。至于梦里的那个人……”张婉轻声说,“我当时也不想提,因为我看到了他的后脖颈,有一枚拇指大的胎记。”

    跟哑女那个儿子的胎记位置一模一样。

    老天仿佛跟他们开了个玩笑。

    她代替了哑女的儿子,在哑女的养育下长大。而被她代替的那个人,辗转流落到了跟柳庄卦象一样的松云山脚。然后一纸符咒,亲手埋了他真正的家。

    “我又恨那个人,又觉得荒唐。”张婉说着苦笑了一下,“但那么深的恨,一转世就忘得干干净净。”

    “你们知道的,逆转天时,尤其是拿无辜性命来抵的这种,是要遭报应的。”张婉说着,指了指自己说:“我有一个印记,很淡,但也跟了好几世,所以每一世都是不得好死的下场。现在消得差不多了。那个人也有,别人可能看不出来,但我跟他是一根绳上的,我能看见。”

    闻时听出了她的话音:“你见过那个人。”

    张婉:“见过。”

    闻时想了想:“张家现在做主的那个?”

    他说完又补了一句:“我不记得名字。”

    按照这一世的身份来说,他应该是张婉的爷爷。其实直接问“你爷爷”更方便,但他知道了张婉的身份,便开不了这个口。

    张婉原本一脸沉肃,被他那句正经补充的“不记得名字”弄得哑然失笑,答道:“张正初。毫不意外是么?”

    闻时点了一下头。

    他听周煦说过,张婉很早就因为不知名的原因跟爷爷张正初闹崩了,从此离开张家,再没回去过。再联系她刚刚说的语气和反应,实在很容易猜。

    谢问脸上更是平静如水,没有丝毫诧异。

    “但我刚发现的时候还是很意外的。”张婉苦笑道:“我索性什么都不记得就好了。偏偏当时因为一次解笼出了问题,阴差阳错想起了过去每一世的事情。”

    谢问和柳庄是她最深重的意难平,前者总让她难过,后者却是恨。

    张正初身上的印记也很淡,应该跟她一样,轮回了很多世,世世都不得善终,以此作为报应和赎罪。

    张婉看到那个印记就忍不住厌恶和怨恨。但她又清楚地知道,每一世都是新的一生、新的人,跟过去全无瓜葛。

    她在两种情绪的拉扯下,跟张正初冲突频频。后来对方一怒之下把她从张家除名,她居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修卦术的人,其实很少会去算自己的人生轨迹,因为灵验的同时,轨迹可能已经改了。

    但张婉还是给自己算了一卦,算到她该去北方,那里是她的福地,可以见到挂念的人,可以弥补一些缺憾。

    于是她在天津找到了谢问的傀。

    她第一眼看到,就知道那是傀。因为跟谢问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那可不是轮回会有的结果。

    那个傀跟她见过的其他傀很不一样。他做得极好,除了有渊源在的张婉自己,没人能看出他跟活人的区别,一旦有个定处,就会顺着时间长大。

    但同时,他又跟正常人极不一样。因为他只接收信息,从不输出信息。他会记住自己看到、听到的各种事情,却从不表达反馈性的内容。

    张婉看得出来,这个傀在等。

    他在迅速适应这个后世的世界,然后等一抹灵神到位。

    她知道,真正的谢问会借着这具躯壳重回人世。他们或许还有再次相见的机会。

    张婉自己就精通卦术,不会坐着干等。她算过很多与谢问相关的东西,试图算出他们会在哪里相见。

    她算到了这个笼,一路找了过来。

    “其实刚进这个笼的时候,我还不理解为什么会是这里。”张婉说,“为什么卦象告诉我,我会在这样一个地方见到你。我抱着找人的心理在笼里转着,见过这里的每一个人,试着问了每个人的来历。然后我就知道为什么了。”

    “这个笼本来应该绕着松云山而成,圈在笼里的,也该是松云山下的人。但实际不是,这里的人大多是柳庄来的。当然,我问他们的时候,他们都说自己来自于不同的地方,其实只是时过境迁,不同时期称呼不同而已。他们原本都应该是柳庄那一带的人,所以他们怕雨天、怕电闪雷鸣、怕山神发怒。他们尊崇的所有传说,都是与山、与暴雨有关的。”

    “我们那一世改换了松云山脚和柳庄的命数,这个效应居然一直隐隐地延续着。我会被卦象引来这里,大概是老天希望我有始有终,把这条本不该有的牵连斩断,还柳庄一个解脱。”

    “但这个笼对我来说还是有点吃力了。怨煞太浓重、死地太多,惠姑数都数不清,总能从各处不断地生出来。最主要的是,松云山缠绕的黑雾我不可能消,这里又容易有心魔。我那时候被心魔弄得灵神不定,原本布下这道阵门,是想把另一端开在柳庄,先让笼里的人落叶归根,再斩断牵连。结果心魔干扰之下,找错了地方。”

    “再然后……你们应该都知道了。”张婉说。

    确实。

    众所周知,张婉在谢问18岁那年进了一个笼,一脚踏进死地,从此烟消云散、再无音讯。

    “我当时隐隐感觉到自己可能出不去了,所以留了这个信。我相信卦象不会骗我,既然说了我会在这里见到你,那就总有一天会见到的吧。”

    张婉看着谢问,说:“我等了好多年啊。”

    还好,等到了。

    也许是心愿已了,又或者是她留下的灵相撑不了太长时间。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身影便开始慢慢褪色,轮廓变得模糊。

    周围的黑雾也汹涌起来,原本被阻隔在外的惠姑爬动声再次清晰可闻。

    闻时甚至还听到了夏樵模糊的惊呼,张家姐弟互相配合的言语、还有卜宁的回应。

    “这个笼存留太久,确实该解了。”谢问对张婉说。

    “我知道,我知道。”张婉点了点头,说:“我留这个信,只是想再看看你,看你有没有回到世上来,过得好不好,还像不像当年我徘徊之下看到的那样,只剩你一个人。”

    她说着,目光转向闻时,片刻之后又转回到谢问身上,“我已经看过你了。我在这里等了十年多了,也该走了。”

    “松云山上黑雾消了,你们只要再开一道门,把柳庄连上。那些人久久流落在外,早就想家了,门一开便会自己回去的。他们得以解脱,这个笼就能散了。”

    比起山里那个封印阵,这些都是小事而已,举手之劳。不论是谢问还是闻时,都明白要怎么做。但张婉还是忍不住嘱咐了一遍。

    “好。”谢问应了一句,枯化的那只手始终背在身后,长而宽大的衣袍在风里翻飞如云。

    他以尘不到之名走了千年,所见所闻早已融进根骨,很难再从他身上窥见到当年谢府公子的影子了。

    他弯腰拾了些圆石,就着张婉布好的那个阵,填补上了几处缺口,又稍作调整。一切在他这里仿佛都是信手拈来,总给人一种不费力气的闲散感。

    但当他搁下最后一枚圆石时,平地狂风乍起,黑雾卷裹成团,在圆石上方转成了一道巨大旋涡。

    那是他重开的通往柳庄的门。

    门开好的瞬间,无数于污秽深处爬出的惠姑骤然止住动作。它们僵化在旋涡面前,许久之后开始震颤不休。

    它们扭曲着脖子和肢体,仿佛灵魂在与躯壳拉扯不休。

    它们身形可怖,惨白的面容却带着悲相。既可怕,又可怜,呜咽不息。

    谢问又朝阵石间的某一处曲指叩了一下。

    风顷刻间变得更为猛烈,那些惠姑被刮扫得溃不成军,终于一阵巨颤。放出了体内吞食的灵相。

    就见无数苍白人影探出身来,争先恐后地朝那道通往柳庄的旋涡涌去。

    张婉没说错,他们离家太久,早已迫不及待。

    那些人不断离开,整个笼都开始动荡不安。这片土地仿佛生了千百只无形的手,试图把那些要回柳庄的人强拽下来,这大概是当年改换命数的遗效。

    有一部分人影涌到一半,忽然停滞不前,在风里疯狂挣扎。

    他们发出尖啸的瞬间,闻时依然张开十指,又猛地扣上。无数道傀线如利剑般直射八方,它们贴地而行,像最锋利的刀刃,斩断了所有攥住人影的力量,

    顷刻之间,人影重获自由。

    他们海潮般奔赴进旋涡。从此落叶归根,再不用徘徊别乡。

    最后一个人影离开的时候,这个存续了千年的大笼终于瓦解。所有景象都在飞速远去,所有声音都开始变得模糊。

    张婉也随之淡化成雾。

    临到消散前,她忽然问了谢问一句:“除了柳庄那次,我是不是还在别处见过你?在另外几世,在另一些地方。”

    谢问道:“见过。”

    张婉看着他,又说:“也见过其他人吧。”

    比如钱塘谢府上上下下百余口。

    谢问依然道:“见过。”

    张婉轻声问:“你是……每一世都去送我们吗?”

    谢问静了片刻,笑了笑说:“不是,偶然遇见。”

    他常会在世间某处碰到像张婉一样的故人,他们早已换了模样、有着新的身份、新的家人。不论曾经有多么轰轰烈烈的爱恨与牵挂,一场轮回之下,都会变成尘封过往,再不会被谁记起。

    即便想起来,也已经隔了太多,物是人非、佳音难续。

    于他们而言,他是偶尔途经的陌生过客,有些只是看他一眼,有些会觉得面善,同他谈聊两句。而后又会奔赴进他们各自的生活里,与他再无交集。

    他并不执泥于此,只是会在那些故人身后稍留片刻,倚树送行。看着他们走到路头,拐一个弯消失不见,便会笑一下,然后离开。

    张婉似乎还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只是问了一句:“如果下一世再碰见,还会送我们么。”

    谢问说:“会,我送很多人。”

    “好。”张婉点了一下头。

    过了很久,她也微红着眼睛冲谢问笑了一下,最后一句话湮没在了雾里。

    但闻时听见了,他听见张婉温声说:“别再像当初笼里一样孑然一身了。”

    她消散的时候,那抹雾气映出了一道身影,也许是她内心不舍所留下的最后一次投照。

    那是一个倚着朱栏同人聊笑的人,未及弱冠,意气风雅、芝兰玉树。

    那道影子转瞬而逝,跟笼里的长林野草一道,消失在了浓雾里,再无痕迹。

    闻时怔怔地盯着那处,忽然感觉心脏被人重重掐了一下,生出一股难以抑制的难过来。

    他转头看向谢问,低声说:“你解的第一个笼是你自己么。”

    谢问没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转过头来。

    他的目光扫过闻时的眼尾、鼻尖和唇角,看了许久之后抬手捏着闻时的下巴,拇指拨过唇沿,轻声说:“陈年老黄历,早就记不清,该翻篇了。”

    闻时却翻不过去,总想要做点什么。

    或许是唇沿的拇指拨得他有点不耐,他抓了谢问的手,眯了一下眼睛,然后偏头靠了过去。

    他总觉得应该是自己占的先,但等他反应过来,却是谢问在安静地吻着他。

    困缚千年的笼瓦解不息,人影早已消散不见,周围是一片空茫和沉寂,像一处秘地,他们尘嚣未染,又纠葛不清。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不是大庭广众之下亲的……

    无名冢

    第86章

    家眷

    从笼里出来的时候,

    夜色正浓。

    知了不知躲在哪里拉长调子叫着,叫一气歇一气。

    闻时就在这样的叫声里睁开了眼睛。

    窗外是摇晃的树影,路灯的光穿过窗玻璃投照进来,

    落在闻时身上,

    又在树影遮挡下变得迷离。

    他被光晃得眯了一下眸子,

    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这是老毛开来天津的那辆车,他就坐在车的后座。

    副驾驶的座椅椅背很高,从闻时的角度,

    只能从椅背和车门的间隙里看到谢问斜支着头的手。

    对方似乎也刚醒,那只手虚捏了一下又松开,

    从车窗边沿撤下来。

    皮质座椅吱呀轻响了一声,

    谢问微斜了身体,转头看过来。

    笼真是个奇怪的东西。明明上一秒他们还在接吻,唇齿相依,

    极致亲昵。转瞬之间又一个在前座、一个在后座,隔着一段堂皇的距离,显得刚刚的一切隐晦又私密。

    闻时看向谢问,视线相撞时,都还带有几分残余的意味。仿佛拇指拨弄的触感还在,

    交错的鼻息似乎还会落在唇峰上。

    他忽然想起谢问吻着他的时候,眸光总会低垂成线,

    就落在唇间。

    ……

    “这是哪?”夏樵的声音忽然响起来,夹杂着皮质座椅的吱呀声。

    闻时感觉旁边的座椅陷了一下,

    便蓦地敛回视线,

    转头看过去。

    “车里。”谢问在他转开视线后,慢声答了一句。

    “我知道,

    我是想问——”夏樵揉着眼睛坐直身体,左右张望着,一副搞不清状况的模样。他张望了一圈,又看向闻时,纳闷地补了一句:“诶,哥你这边为什么红了?”

    这二百五问就问吧,还用手在自己耳根到脖颈处划拉了一下。

    闻时:“……”

    皮肤白。

    接吻接的。

    关你屁事。

    闻时已经听到某些人在笑了。

    他仿佛聋了,拉着张不太爽的脸,冷若冰霜地对夏樵说:“太热,闷的。”

    小樵默默看了眼他车窗上留的缝,雨后的风从缝里溜进来,居然还有点凉丝丝的。小樵想了想,觉得他哥灵魂上可能罩了个蒸笼。

    您说闷就闷吧。

    小樵一秒妥协,接了之前那半句话问道:“咱们车停哪儿了?”

    他压低身体,透过挡风玻璃看到车前有栋二层小楼房,他们周围是一小块水泥地,像是人为浇筑出来的简易停车位。

    夏樵眨了眨眼:“呃,我怎么觉得有点……”

    眼熟?

    闻时冲那个小楼一抬下巴:“陆文娟家。”

    “我——”

    “日”字没出口,夏樵就把它吞了回去,呆若木鸡:“咱们不是已经出笼了吗?周……那个卜宁老祖宗明明告诉我笼解了,怎么还在她家绕啊?”

    闻时:“废话,在这入的笼,当然在这出。”

    夏樵这才想起来,他们先前入笼,就是驱车来到了这栋小楼。本意是要找陆文娟的父母借宿一晚,没想到开门的是个死人。

    现在从笼里出来了,车还是那辆车,楼还是那栋楼。但他们如果去敲门,来开门的应该不会是那个长了笑眼笑唇的女人了。

    他点了头,“哦哦”两声,心里正有些唏嘘。

    就见谢问忽然指着闻时说:“你管他叫哥,管我叫谢老板,却管卜宁叫老祖宗,辈分是不是有点乱?”

    夏樵又茫然了:“那我总不能直接喊卜宁吧?”

    不认识的时候提起来还行,现在见过了、知道了,再直呼其名就有点没礼貌了。

    但他想想也是,卜宁是闻时的师兄、谢问的徒弟,夹在着两个人之间,怎么喊辈分都不太对。

    夏樵琢磨了一会儿,觉得得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先把面前这两人的称呼改一下。

    他默默看向闻时,张了张口。

    闻时一眼就看出二百五在想什么:“你要喊我老祖宗你就滚下车。”

    夏樵乖乖闭嘴:“噢。”

    他又默默看向谢问。

    闻时也想知道这二百五打算怎么给谢问换称呼,再加上这会儿车里也没那么“闷热”了,他便跟着看过去。

    余光里夏樵张了张口。

    结果谢问朝闻时这边看了一眼,说:“这样吧,你怎么叫他就怎么叫我。”

    夏樵:“……”

    他怀疑有人把他当傻子。

    叫一样的辈分不是踏马的更乱???

    当然,这句他不敢说。只敢满脸写着难以置信的“你逗我”。

    自打知道谢问是谁,夏樵连“谢老板”都叫不出口了,全靠老毛给他勇气……可老毛本人还“死”在驾驶座上。

    他犹豫再三,还是支支吾吾地开了口:“……谢老板,你不是我哥的师父吗?”

    闻时看见谢问点了点头,说:“是师父。”

    说完谢问便朝他看过来,过了片刻又开口道:“也不全是。”

    夏樵头顶缓缓升起一排问号。

    他想说“还有什么?你不要告诉我还是房客”,他呆呆地转头看向闻时,发现他哥面无表情把整个车窗放下来了。

    凉风夹着雨后的水汽吹进来,扑了夏樵一脸。

    他懵了几秒,觉得他哥可能是真的很热。

    闻时放下车窗时,那个二层小楼的门忽然开了。一高一矮两个人影从门里出来,下了一级水泥台阶,朝车这边走来。

    那是一对老夫妻,大爷头发灰白穿着最简单的白背心和灰色长裤,大娘穿着花褂子,跟在后面。

    谢问已经推门下车了。

    “哎呦,是你!”大爷一见到谢问便笑开来,他指了指自己耳朵说:“年纪大了,耳背。还是刚刚隔壁欢子从后门过去,说有辆车在咱家门口停老久了,我才想着出来看看。我当谁呢,没想到是你。”

    “路过,来看看。”谢问挑了背光的位置站着。半边脸还算清晰,另半边则在阴影下,极好地隐藏了他未消的枯化。

    大爷视力不算好,没发现什么,倒是极为热情地絮叨了几句,说话间朝车里看过来,刚巧透过车窗看到了闻时。

    出于礼貌,闻时也推门下了车。

    大爷额心有颗很小的痣,位置跟陆文娟一模一样。一看就是一家的。他年轻时定然有副出挑的好模样,哪怕这会儿年纪大了,也依稀可见当年的影子。

    他冲闻时和蔼地笑笑,然后看向谢问:“这是……”

    谢问冲他比了一下,对闻时说:“陆孝。”

    又转而对大爷介绍道:“闻时。”

    大爷还是老式的习惯,冲着新认识的人一顿夸赞。然后下意识问道:“你们是同事啊,还是朋友啊?”

    能一块出远门的,也就那么几种关系。

    陆孝大爷这么一问,闻时二选一下意识就要说“朋友”,却听见谢问斟酌了几秒,对陆孝道:“家眷。”

    家眷……

    这个词已经很少会在闲聊间提及了,只有在很久很久以前,会用来形容特别的人。

    温柔旖旎,羁绊深重。

    与其说,这两个字是说给陆孝听的,不如说是讲给闻时的。

    因为陆孝显然不太习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个词,点头道:“哦哦哦,一家的,怪不得,长得都是一等一的好……”

    他还在热情地说着话,妻子在旁边帮腔,指着自家大门说来都来了,怎么能不留一晚,家里饭菜都有,说什么也不能放人路过一下就走。

    闻时却没在听。

    他礼貌地看着那对老夫妻,神色平静,在适当的时机点着头,手指却捻着靠近谢问的半边耳朵。

    好像“家眷”两个字从谢问口中低低沉沉地说出来,就带了几分热意,顺着耳蜗一路淌进去。

    夏樵也从车里出来了,相互之间又是一顿寒暄,“爷爷”长“奶奶”短的叫着,讨得陆孝夫妻俩满怀欢欣。

    他们很少碰到这样的热闹了,说什么也不肯放人走,一定要进屋坐坐,吃一顿饭,留宿一晚。

    实在是盛情难却。

    夏樵被他们连哄带逗地拉进了屋,谢问朝他们看了一眼,转头冲闻时道:“走吧。”

    闻时嗓子里含糊地“嗯”了一声,抬脚就要跟上,谢问却忽然伸手过来,在他耳根处抹了一下。

    指腹的触感清晰,闻时僵了一下,瞥向他:“你干嘛?”

    谢问捻了捻手指,说:“没什么,看看你这红会不会掉色。”

    闻时:“……”

    你死不死?

    陆孝开开心心迎客进门的时候,隔壁两栋小楼都有了动静,几个邻居穿着拖鞋,一副看热闹的架势,要往村镇另一边走。

    陆孝他们停了一步,提高嗓门,中气十足地问道:“干嘛呢欢子?都往东边跑?”

    那个叫欢子的邻居指着远处说:“那边有辆外地车,一脚油门没踩好,差点进了河。听说车头都出去了,只有后半截在岸上。我看看去。”

    村镇就是这样,但凡有点热闹,全村都挤挤攘攘跑去看。

    倒是闻时他们一听“外地车”,想到了几个人……

    正如他们所猜,那个一脚轰错油门,差点把车开成船的,不是别人,正是张岚他们。

    他们先前想追闻时所在的这辆车,又不好意思太过直接,进村的时候便绕了一条路,开去了东边,顺便在那里找到笼门入了笼。

    这会儿从笼里出来,自然还在那里。

    刚睁眼的时候,张家姐弟跟闻时他们反应一样,在笼里呆得太久,差点弄不清自己现实身在什么地方。

    小黑是最先清醒的,他在驾驶座上,老老实实先把车给发动了。

    空调凉风一吹,张岚和张雅临迅速清醒过来。

    张岚手机震个不停,也不知道漏了多少来电和信息。她一边对小黑说先把车往外面开,一边划开手机屏幕,正想看看谁找她,就听见又一个人悠然转醒,哑声咕哝了一句:“这是哪里?”

    张岚和张雅临顿时一个激灵,下意识一齐转头看向那人,恭恭敬敬地说:“这是一个村子,老祖您可能不太清楚,我们之前就是在这里入的笼。”

    张岚又道:“我们准备回宁州了,不知道老祖有没有什么别的打算,想去什么地方我们可以送?”

    张雅临补了一句:“也可以跟我们一起去宁州,看老祖您的意思。”

    张岚附和:“对,看您什么想法。”

    结果老祖默默看了他们半晌,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说:“那边有个小店,我想喝冰镇百事。”

    小黑脚一抖踩错了油门,整个车子朝河里猛蹿了一截,又被他匆匆刹住。

    张岚:“?”

    张雅临:“……”

    老祖:“雪碧也行。”

    车里一片死寂。

    小黑默默控住车,从前面扭头看过来。张岚和张雅临一副“你他妈在说什么胡话”的表情,看着想喝可乐雪碧的人。

    过了好半天,张岚才提高了调门道:“周煦???”

    周煦:“昂。”

    “昂你——”张岚憋了半天才把骂人话憋回去,瘫回靠背上,“你回来了你早说啊!吓唬我跟张雅临好玩啊?”

    冲着周煦,张雅临就毫不克制了,没好气地说:“回来就行,可乐雪碧随你挑,想喝什么都给你买。权当庆祝了。”

    周煦:“庆祝什么?”

    “庆祝那帮祖宗总算不在了。”张岚替弟弟把话说了。

    周煦拖着调子“唔”了一声,目光幽幽的。

    “你唔什么?”张岚道。

    周煦:“没,就是在想怎么说比较委婉,不会吓到你们。也免得你们想抽我。”

    张岚眨了眨杏眼,蹭地又坐直起来,有了点不祥的预感:“……什么意思?有话说,别绕弯子。我们为什么要抽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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