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蛇头嘶嘶吐着信子,一双竖瞳瞧见了她,惊恐地瞪大。它似乎有些慌乱,在地上扭得像一根活泼的草绳,除了折断几根竹子以外,一点攻击的欲望也没有。
“仙师饶命!”
卿舟雪疑惑地把剑从它尾巴里拔出来,趁着那条草绳还在哭泣扭动的间隙,她掏出那张皱巴巴的悬赏令。
“体态硕大,性凶残,食人肉,喜吃小孩。”旁边有附着一张图画,几笔勾勒出一条血盆大口,獠牙外露,十分凶残的蛇妖。
面前是粉嫩小舌微吐,尾巴蜷缩成一团,一双无辜大眼睛噙满了害怕的泪水的……蛇。
卿舟雪默默把纸塞了回去。
她蹙眉,提起了剑。
刚欲下刺,却听见一声激动的“剑下留蛇”,一白衣男子从天而降,衣角无风自动,十分仙气。
卿舟雪定睛一看,面露诧异,收回了长剑,“周长老何故在此?”
周山南是云舒尘的师弟,也是她的长辈,更是一峰长老。他平时爱好不多,最喜欢豢养灵宠。猫猫狗狗,漫山遍野地跑。
他心疼地搂起那条巨蛇,发现那油光水滑的鳞片都被刮下来好几片,悲愤欲绝,“哪来的小娃娃,毫无爱护生灵之——唉?卿师侄。”
两人面面相觑。
“本座……出来走走。”他干咳一声。
卿舟雪拿出悬赏令,“晚辈是来除妖的。”
“那不——”周长老刚想说什么,却见小师侄面露疑惑地看着他,清声道,“太初境门规一百八十二条,不得豢养此类妖物,这只蛇妖莫非是……”
“……师侄多想了。”
卿舟雪神色一松,点点头,“还请师叔让开一点。”
她又拔起了长剑。周山南又连忙挡住,“不可!”
“本座见这只蛇妖也没有什么害人之意,师侄何故要坚持除妖?”
“师尊缺钱,我想拿赏金。”
云舒尘缺钱?周山南差点一口气没背过去,他怀疑这小孩就是那女人指使来捣乱的。
这只蛇妖长得墨绿可爱,品相极好,跟翡翠镯子似的。周山南自十年前得了此蛇,日日盘着玩,后来盘在院子里玩,最后因为体格硕大盘不下了,便把它安置在这一方竹林。
太初境可以接纳部分性格温顺的妖物,比如鹤衣峰上那只小猫。而蛇族一类,因为生性通常阴冷暴虐,体格硕大,曾有弟子养来伤人无数,早就被一刀切地写入了门规。
长老带头违反门规,这自然不能让人知道。更不能让云舒尘知道,不然恐怕会被趁火打劫,勒索得更多。
周长老决定花点钱消灾,他和蔼道,“这妖物悬赏多少钱来着?”
他接过那悬赏令,一看下面的赏金,和蔼的笑容不禁一僵,发布悬赏令的人是谁?
不过一只金丹后期的妖物,就算发现了,至于挂上五十万银票么!
“卿师侄,”他犹豫片刻,忍痛地从袖口中拿出一大叠银票,掰扯半天,递给她,“是这样的。本座要这只妖物的内胆,还有些作用。这悬赏的银两付给你,妖孽就归师叔处置,可好?”
卿舟雪犹豫片刻,点点头。
“还有,这事就不要和你师尊说了。”他千叮万嘱。
…
云舒尘懒在青楼里,听着美人弹了一早上的琵琶。临辰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她估摸着人也快到了。
卿舟雪一进来,腰间的袋子里满当当揣着的都是钱,分明挪列整齐,
云舒尘见了,讶然道,“这是?”
“我接了一个悬赏。”卿舟雪想起师叔的百般嘱咐,终于还是没有提到他。
那袋子被徒弟递过来,云舒尘笑了笑,柔声说,“真乖。就先放你那里罢。”
卿舟雪坐在她身旁,又莫名被揉了揉发顶。
她忽然感觉师尊此刻心情不错,语调中都带着些轻快。
卿舟雪不知道的是——师尊狠狠坑了周长老一把,再拖了个人下水,心情自然不错。
云舒尘早知太初境竹林有只妖孽,还是周长老不敢明目张胆却又十分宝贝的妖孽。平日里倒也没什么捉他归案的兴致。
昨夜见徒儿提起剑直冲悬赏榜去,云舒尘心思一动,特地临时起草画了一份,先她一步工工整整地贴在上面。金丹后期,赏金高昂,又离得近,卿舟雪没有理由不选择这个悬赏。
云舒尘抿了口茶,眉眼带笑。
师尊不收,卿舟雪暂时留着这钱,心里是打算慢慢攒着,待到至少能填上鹤衣峰的维修费用了,再一并还给她。
“今日天气不错,出门走走。”
云舒尘许是在楼里躺得倦了,看各色美人也看得倦了,这会儿直起身子,终于舍得迈出门一步。
卿舟雪也跟着她一路。
她本以为她只是去太初镇转一转,结合云舒尘直接寻了一个空旷处,借风起力,携着徒儿腾云驾雾。
在天上飘了小半个时辰,卿舟雪落地时,眼前已经是波光粼粼的海面。
东海蓬莱,离太初境隔了十万八千里。
“寻常衣物,用品,现下十分空缺,也是得添置几件必要的。”云舒尘朝着那仙岛遥遥一指,“卿儿,走。”
云舒尘心情好,连给她的称呼都换了一款,本是无意。
卿舟雪指尖一颤,这一声“卿儿”熟悉到耳根子里,让她心中泛起来一些微酸的波澜。
她本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小时候的事情,隐隐约约都想不太起来。或者是不想记起来。
原来记忆里那个不算伟岸的父亲,也曾这么唤她。
云舒尘回眸,见卿舟雪愣在原地,“怎么了?”
女人的嗓音柔和婉转,这两个字被她念得很好听。
心中那点酸涩散去以后,逐渐被一种久违的温情取代,最终消融成一片平静。
卿舟雪摇摇头,几步跟上她,顿了顿才道,“没什么,师尊。”
蓬莱多鲛人,珠宝首饰,鲛纱都是九州闻名,时有商船往来于此,格外繁华。据说这儿每年产的珍珠均匀撒在地上,可以垫半栋楼高。
云舒尘心中显然是有目的地,她携着卿舟雪往一家成衣店去。这家店瞧着就不俗,开得堪称豪横,卿舟雪踏上那地面,总感觉自己踩在了钱上,这地砖碧绿光滑,似乎是用玉石铺就。
云舒尘抚过一段绣着云纹的衣料,她朝一旁倾情推荐的鲛人说,“挑件合身的,让她试一试。”
那眼角闪着几片鳞的美貌鲛人,仔仔细细打量了卿舟雪一眼,然后去取衣服了。
卿舟雪蹙眉,“我不用。”
“本就是来给你买的。”云舒尘示意,让她去试衣。
师尊有命,卿舟雪毫无反抗的余地,她轻叹一口气。待她穿上第一套走出来时,云舒尘凝视许久,微微一笑,“不错,换一个。”
“可以,再换一套。”
“试试那套烟蓝的?”
卿舟雪的眉目极清极雅,一丝的妖娆也无,不会让人扎得眼睛疼。目光遇着她只会变成随岸赋形的水,所及之处都是妥帖得正好。
尤其衬白衣,胜人间三千雪。
不过云舒尘见证了红黄蓝绿青橙紫的徒弟以后,似乎也觉得不错。待卿舟雪穿衣脱衣都累到微微发汗时,她终于心满意足,从中挑出几件。
卿舟雪觉得这个数量还行。
然后云舒尘轻飘飘一句话让她的心抖了三抖,“除却这几件,其它都买了。”
“你们这儿应当有册子记录的么?”云舒尘沉思片刻,对她说,“我的就不用试了,就按上次一模一样的式样,每一件都不能少,送到太初境鹤衣峰。”
老板娘大为欣喜。
徒弟大为震撼。
两人被老板娘亲自送出门口,她还挥着手帕热情地招呼她们以后常来,有什么好货随时等着两位大主顾,依依不舍得像是看着情郎远走。
“师尊,这银票当真够么?”
“不够就先赊账。”
云舒尘十分淡定,她随手于集市上拿起一串熠熠生辉的鲛珠,上面是用精致的刀工雕刻的镂空莲花,眼眸微亮,“这个也不错。”
一开始卿舟雪企图拉住她,不过后来发现并没有什么作用。于是她的心在师尊视钱财如粪土的挥霍中逐渐麻木起来。
她开始默默盘算着这得还到什么时候——虽说胃尚有些不习惯,以后日日三顿就无需再吃了,修士总不会饿死,好给师尊省下钱;觉也无需睡了,住店还需要钱,修士毕竟不会困死,又少了一笔支出。
云舒尘不知徒弟的远见如此夸张,她驻足在一家灰蒙蒙的店铺前,与那些光鲜亮丽相距甚远。这里似乎没什么能引起她注意的地方。
她回眸看了卿舟雪一眼。
“美人如玉剑如虹,也许还缺一把好剑。”
第18章
“客官,是来求剑?”
阴暗的环境,常年不见光的潮味。老板低哑的声音。
这话问得古怪,这里是蓬莱岛最繁华的商街,来往的人都做的是买卖生意,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何来“求”一说?
那只是个普通的中年男人而已。卿舟雪看不出他身上有任何修为。
老板的目光在云舒尘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看向卿舟雪,“这里只有一位剑修。”
他弯腰,从身后堆着的一堆杂货里翻翻找找,最终拿出一个锦盒,单手递给她。
云舒尘先一步接过来,打开一看,剑身流光溢彩。
她却说,“配不上。”
将锦盒往回一递,她坦然道,“人非凡人,剑却是一把凡剑。还有别的么?”
“更好的也没有了。”老板没什么表情,“真正的剑修无所谓用什么,一草一木,飞花摘叶,皆可为剑。倘若不能悟到这一点,恐怕也配不上什么好剑。”
“阁下心中看似早有目标,直说便好。”
云舒尘笑了笑,“名剑清霜。”
老板沉默片刻,微微一叹,“清霜剑,冰灵根,天生相配。不过实在可惜,此剑在一周前,已经许给了流云仙宗首席大弟子。”
“你且让她看一看。”云舒尘笑道,“名剑可不会轻易认主,看一看又何妨?”
老板并未发言,可是云舒尘话语一落,那高高低低的锦盒之中,有一处颤动得十分剧烈,似乎随时想要冲破牢笼。
这一看,恐怕就是给了人了。最终他呢喃道,“既然是命,你自己想跟着谁,就跟着谁吧。”
那锦盒被利刃破开,一把通体雪亮的细剑赫然飞了起来。它似乎很通灵性,拿剑柄拍了一下卿舟雪的手,迫使她张开手掌,这才倨傲地钻了进去。
很凉,像浸没在冷水中的玉。
卿舟雪握上剑柄时,这是第一感受。
老板看在眼里,既然是剑的选择,他并不再说多话,只是再回绝流云仙宗那边,又是一件麻烦事。
云舒尘与卿舟雪出来,这男人只是意思意思地收了几个钱。他多看了卿舟雪一眼,目光是她读不懂的感慨。
“师尊,你是怎么找到此处的?”
卿舟雪将手中的长剑收回去,回望着那家灰蒙蒙的毫不起眼的店铺。
“早年祖师爷带着我师兄也来取过剑,故而认识他。这店主是个老前辈,当年九州赫然有名的第一剑仙,只不过渡劫失败修为散尽……现如今,只不过隐居于此。”
“第一?”
“公认的第一。”
“那定然是个厉害的人。他为什么渡劫失败?”
“他走了一条难走的路,无情道。修行速度极快,可是……”
云舒尘似乎不甚赞同,“可是人心都是肉长的,又有哪个人能做到对天下众生,一视同仁。”
“无情道……”卿舟雪蹙眉,“从未听说过,也未见书中记载。”
“太初境里自是没有。”云舒尘勾唇,“我们祖师爷是个不羁的人,他觉得此法灭绝人性,便一把火全烧了。”
“这样么?”卿舟雪点点头,“师尊,这位剑仙天赋异禀,纵然修为散尽,为何不再重新修行?”
云舒尘这次沉思了片刻,而后才缓缓答道,“也许这世上最难的,并非是举步维艰。”
“而是从头再来。”
她们回到鹤衣峰时,已经接近晚秋。远山的枫树这里一簇,哪里一簇,零零落落的红。
卿舟雪微微讶然,鹤衣峰塌掉的半边峰居然被扶了起来。那几乎已经被夷为平地的院子,如今已经是规规整整,除却其中陈设摆件少了很多以外,几乎看不出来这里曾经遭过雷劫。
“等你到了金丹后期,你就自己选个僻静地方待着,千万莫要再回峰了。”
云舒尘瞥她一眼,又笑道,“可以把你送去掌门殿,让那老家伙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雷劫。”
“……师尊,我们不是都快吃不起饭了么,哪儿来的钱修它。”
“这么多年,自然也有些盈利生财的路子。你该不会真以为各位长老,就指望着掌门每个月扣扣搜搜发出来的那点儿俸禄?”
说来惭愧,涉世未深的徒弟是当真如此以为的。
她很快反应过来,“那家青楼,也是师尊的?”
“……这事别让掌门知道。”
…
远方有两只金雕在盘旋,卿舟雪抬头一看,不禁心中微松,那是阮明珠的雕——看来起死回生之效,并非是诓人。
只是那两只鸟已经不敢和卿舟雪接近,它们绕在她头顶飞了几圈,鸟爪一松,悠悠荡荡飘下来一片布料。
卿舟雪捡起那块破布,上面写了几个字——人在禁闭室,师姐救命,有事商量。
赫然是阮明珠的字迹。
卿舟雪嘴角一抽,短短几月不见,不知她又犯了什么案子。
云舒尘看那两只雕振翼飞走,轻抬了眉梢,“这两只,不是早死了么。”
“是……”卿舟雪话头一顿,差点咬到舌头,对上云舒尘的眼神,她正色道,“没什么。”
云舒尘勾唇,似乎有点无奈,“你去找柳寻芹要了灵草,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这么紧张作甚。”
“不过,她提条件了?不算过分罢?”那双漂亮的眼眸微微眯起。
“不算的。”
“那好吧。”
一只手抚上她头顶,揉了揉,然后轻轻就她的脸一拍。
“去吧,找你师妹玩去。”
禁闭室在主峰后山,其实也就是一处与世隔绝的阁楼,四周设有结界,有人把守,里面受罚抄书的弟子不能自由出入。
“卿师姐。”
亲传弟子身份尊贵,这儿普通的守门弟子都对她毕恭毕敬。
“劳烦问一句,阮明珠在何处?”卿舟雪寻了一人来问。那人便向她指了去路,然后说,“卿师姐,此处是思过之处,不能久待,不可大声喧哗。”
卿舟雪点点头,走到他指的那间门前,稍微叩了叩,便听到里面一道女声惊喜道,“天啊,终于有个活人来看我了。”
门被快速拉开,阮明珠一把将她扯进去,“快坐快坐。”
卿舟雪坐在另一把椅子上,阮明珠也兀自坐下,她翘着二郎腿,桌上抄了很多遍的经书散得到处都是。
阮明珠深吸一口气,“话说这里还真不是人待的地方。伙食,嘴巴里能淡出个鸟来;杵在外头的那几位,一个个不是木头就是哑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