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它’说得是天道。
“每飞升一个修士,就要耗损大量的灵气,这片天地间早就灵气衰竭。”牧童面无表情:“兽潮只针对修士,但兽潮死得却不止有修士,还有妖兽。”
“……大道无情,反哺天地罢了。”
杜圣兰听得心中发寒,又想起天机道人的话,问:“兽潮提前爆发,是否跟天道有缺相关?”
天道的口子越来越大,灵气耗损愈发严重,以后恐怕会更加频繁。
“因果反了。”牧童淡淡道:“灵气耗损严重,天道才会有缺,就算发动兽潮,灭绝所有修士,千万年后,万物复苏重新修炼,周而复始,还是一样的结局。”
他今天说起来的话,加起来快有过去百年多,牧童语气逐渐变得冰冷:“现在,做出你的选择。”
杜圣兰紧皱着眉头。
杜家想逼他以身补天,竹墨曾是他在世上唯一相信之人,如今也已经反目,为了摆脱斩月山,自己又招来一头恶龙,似乎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死路一条。
如今,他遇到了牧童,对方告诉自己,其实你还有得选:摆在面前的不止有死路,死后还能变得更惨。
“……”
“我能考虑下么?”
良久,杜圣兰缓缓吐出一句话。
牧童拍了下手鼓,一滴水飞出。
杜圣兰低头,掌心里的这滴水丝毫没有融化蒸发的迹象。
“想好了,捏破水滴,我会来找你。”
牧童的身影渐渐淡去,杜圣兰重新恢复清醒。睁眼后,他第一时间摊开掌心,发现确实有一滴水在跳动,提醒他先前并非是在做梦。
作为手鼓挑中的下任候选者,这一片地方像是被遗忘了,随着时间流逝,甚至连妖兽都不会从附近路过。
不过这种权利显然是很有限的,身边不能有太强存在感的生物,更不能有人。
今夜吹来的风都夹带有血腥味,后半夜下起倾盆大雨,泥土里的血迹得以被冲刷。
杜圣兰没有再打坐,踱步片刻,最后挑了个自在的坐姿靠坐在墙上。
雨越下越大,天边电闪雷鸣,一道银白的闪电照亮杜圣兰的半张脸,同时照亮了他身后的佛像。
破庙里,杜圣兰微微仰面,瞳孔中似乎还倒映着闪电的残影,这一幕显得无比诡异。
他想起了杜北望渡劫时的场景,想起了那第八道降下,威猛雄壮的雷劫。
等到杜圣兰回过神,已经捏破了手里的水珠,牧童有些不满,老牛也是人性化地不满看他。本来以为对方至少得纠结个三五年,牧童准备去雪山走一遭,结果刚出门又被叫回来,烦死了。
“想好了,这个交易,我做。”
牧童收起面上的不耐,眯了眯眼:“确定?”
杜圣兰颔首,想着那道雷劫,正色道:“作为交换,我需要这个世界上最顶级的夺舍功法。”
最顶级的夺舍心法?
牧童和黄牛同时目光变得耐人寻味,最终牧童有意无意敲打着手鼓:“你这漏洞倒是钻得好。”
只要不断夺舍,相当于永生。
牧童随后又嗤笑道:“但别得意的太早。”
老天爷不是瞎的,有些漏洞哪有这么好钻?
杜圣兰并不接话,他是瞧不上夺舍这种行为的,不过顾崖木倒是阴差阳错给他打开一扇大门,夺舍的目标其实可以十分广阔。
沉默席卷了这片天地,牧童也不说话了。
最终的话语权不在他,而是他拿着的手鼓。
薄薄一层的鼓面自动鼓起,因为向上撑得太过剧烈,高高鼓起的同时变成半透明状态,杜圣兰都担心它把自己撑破。
索性他运气不错,快要到达临界点时,手鼓突然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又慢慢塌扁回去。
“看来它是同意了这场交换。”
牧童一句话让杜圣兰放下心来。
“要是再过界,哪怕一点,”牧童饶有趣味道,“那你就要被吸纳进去,和从前那些人一样,化为一滴水。”
杜圣兰突然好奇:“前辈们都提过什么意见?”
牧童:“有个色胚想要让修真界女子都归于他,还有毁灭世界的……这些人的要求总是千奇百怪。”
当然,在他看来不过都是世俗的欲望,数百年来,也唯有杜圣兰的交易有点意思。
牧童指着手鼓:“把手伸进来。”
杜圣兰一怔,不明白对方的意思,只是挽起袖子手放在鼓面上。手指刚一接触鼓面,便自动陷了下去。
里面的液体十分粘稠,像是探进了某个大型妖兽的体内,而他正在翻搅对方的血肉。杜圣兰想尽快结束这一切:“接下来要怎么做?”
“闭眼,凝神。”
杜圣兰依言照做。
粘稠的血液开始有了流动性,像是潺潺流水,他凭着感觉轻轻一握,能清楚感觉到一条小鱼在手中拼命挣扎。
牧童看到他的胳膊在颤抖,提醒:“可以了。”
杜圣兰猛地抽回手,白玉般的皮肤上干干净净,仿佛刚才血液的触感都是幻觉。他的掌心全是汗,牢牢紧握住的不是小鱼,而是一本功法。
等他回过神来,牧童已经骑着老黄牛远去,只留下沧桑的背影。
随着一人一牛走远,周围的天地一点点虚化,耳边重新能听见雨水声,如泣如诉。
杜圣兰细细研读这份夺舍心法,越看越觉得玄妙。
夺舍能不能夺物?这本最顶级的夺舍秘法里专门提到了这个问题:可以,但夺舍一件没有思想和智慧的物品,夺舍者的神识很快也会灰飞烟灭。
这是另类同化。
那雷劫有意识吗?
杜圣兰垂了垂眼,应该是有一丝的,但不是自身意志,而是秉持天道意志,否则怎么知道要劈谁?
唯一要担心的是,雷劫消失,自己会不会跟着消失。
天地间有无数草木精怪,如果夺舍后,天道认同自己满足天雷精的条件,那就不会消失,如果不认同……
杜圣兰轻叹一声:“那就是命了。”
耳畔依稀捕捉到外面林间有什么响动,杜圣兰忙将功法收进储物戒中,下一刻大门被推开,顾崖木走了进来。
看到破庙里没有再增添一具妖兽的尸体,佐证了他的推测:独处时,杜圣兰不会受到兽潮影响。
“刚刚你去哪了?”顾崖木冷不丁一问。
杜圣兰心下一动,面不改色佯装不解:“什么去哪了?”
深邃的双目直勾勾盯着他,任何一点轻微的神情变化都不放过,可惜杜圣兰极其善于伪装,眼中透露出的只有一丝迷茫。
顾崖木收回视线:“先前有一会儿,我感觉到你的气息消失了。”
天道誓言是约束也是联结的纽带,他可以感受到另一方的状态。
杜圣兰诧异:“怎会如此?”
两人好歹相处了一段时光,顾崖木不止一次见识过来自对方炉火纯青的演技。他学着杜圣兰的样子,故作惊讶:“是啊,怎会如此?”
四目相对,杜圣兰看着顾崖木微张的嘴巴,嘴角实在没忍住,勾了勾。
知道想完全瞒过去不太可能,杜圣兰半真半假说道:“我刚刚莫名其妙睡着了,又梦见了牧童,他问我愿不愿意帮他放牧?”
顾崖木目光一沉:“然后呢?”
“我当然是拒绝了。”杜圣兰耸了耸肩:“虽说他许了大量好处,承诺可以帮我报复家族,连带着削平斩月山半个山头,不过这种事我还是喜欢亲自来。”
顾崖木并没有继续问下去,像是在琢磨话中真假。
杜圣兰自顾自说道:“一面之缘,也不知道那牧童看上我什么了?”
见对方不予深究,他笑了一下,露出一颗小虎牙。
顾崖木一怔,别过头,忽然觉得和其他修士比,杜圣兰的为人要让他舒服很多。
多了个人,恼人的妖兽又开始时不时来庙里发疯,天亮时,门口堆积的妖兽尸体如山。空气里全是血腥味,不知道是远处修士的,还是妖兽的。
并不清新的晨风吹来,顾崖木眺望远处山川,忽道:“那个机缘被你得到了,对吗?”
杜圣兰失笑:“传说机缘能实现一切愿望,真得到了,我现在就该飞升了。”
就在他说话时,天空中的蜃景重现,牧童没有张嘴,冰冷的声音仿佛自腹部发出,随着血腥味的飘散至四面八方,传遍整片幽兰禁地——
“此番绝世机缘已被幽兰尊者的传人所得,幽兰禁地将于明日前彻底封闭,诸位如不速速离去,后果自负。”
太阳尚未升起,雨后雾气不散,所有人不受控制地抬起头,牧童轻轻抚摸着手鼓,往下一拍,众修士的耳膜几乎要震裂出血。
有的修士半蹲下身,顾不上身体不适,吼道:“谁?幽兰尊者的传人是谁!”
“昨夜兽潮,保命都难,竟有人捷足先登!”
幽兰尊者的心法已经是无数人梦寐以求想要得到的,如今机缘和功法都被同一个人拿走,这让他们如何甘心!
破庙外,顾崖木侧过头,定定望着杜圣兰。
刚刚义正言辞表示和机缘没关系的杜圣兰:“……”
第16章
化雷劫(上)
天上果然没有免费掉的馅饼,这种通报简直是催命符。
顾崖木沉默了一下,突然问:“你要飞升了么?”
“放屁。”
杜圣兰本质还是个世家子弟,能逼他说出脏话,可见此时暴躁的心情。
两人对视一眼,顾崖木确定他只是练虚初期,没有任何要飞升的前兆。
骂了一句后,杜圣兰心中郁气稍散:“得换个落脚处。”
一直待在破庙不安全,他们需要找到新的藏身之处。
路上四处可见修士的尸体,涣散的瞳孔定格在死前一瞬间的惊恐上。
顾崖木活得久,经历过几次兽潮,并无太多感触:“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大量修士和妖兽死亡,或许是为了达到某种平衡。”
杜圣兰暗叹他眼光毒辣,一语窥破了事实真相,好在这一纪元天道有缺才开始数百年,恶龙又被囚禁千年,导致有些脱节,否则说不准早就知晓天生道体飞升时,或能补天的事实。
杜圣兰忍不住想到,假如顾崖木成功夺舍,自己是魂飞魄散了,对方欢天喜地修炼数百年,终于可以飞升,一眨眼变成了补天养料。
“……”
这样一看,顾崖木的运气是真的不怎么好,真要论起,比他还要悲哀几分。
尤其是补天之后,修士可以正常飞升,顾崖木还要眼睁睁看着斩月山的修士飞升,看着四大家族的人飞升……那画面何其残忍。
念及此,杜圣兰忍不住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
顾崖木皱眉望过来,目光从对方面上落在搭上肩头的修长手指。
杜圣兰长吁一口气。
“……”
顾崖木冷冷问:“你是吃错药了吗?”
没什么,只是可怜你。
杜圣兰视线一扫周围的尸体:“大家都是苦命人。”
“是你们无用罢了,”顾崖木打断,“别带上我。”
他注定要做这天地间最强的一头龙。
杜圣兰盯着他看了几秒,最终摇了摇头。
诡异的对视间,顾崖木重新戴上面具,变成绝杀殿主的样子,一明一暗,对杜圣兰的安危可以起到一重保护作用。
幽兰禁地内如今陷入一片混乱。兽潮还有余波,好在总体已经在可控范围内。真正让这些修士在意疯狂的还是牧童的那句话:机缘被幽兰尊者的传人得到。
“哪怕让我得到一个,一个也好!”
“昨夜大家族都是聚在一起,宗门也是由强者带队,如果有人得到机缘,消息瞒不住的。”
“散修,只有可能是散修!”
有疯狂者四处开始猎杀散修,也有散修临时组队,开始反杀报复。
“封锁入口!”
“不能让任何人逃出。”
几大势力反应迅速,不约而同下达同样的命令。
……
昨晚裴家和杜家本来是共同行动,后被兽潮冲散,裴家最为富裕,几乎人人都携带逃命法宝。即便如此,进来的家族子弟还是几乎折损了一半。
“幽兰尊者的传人——”
裴九星呼吸有些急促,那不就是杜圣兰?
杜青光的怀疑不会出错,杜圣兰进步神速在于得到了幽兰尊者的传承。
能成为一个大家族的族长,裴九星眼界自然不会太窄,所谓的机缘能助人实现愿望必然不现实,但如果折个五分来看,这机缘应当能满足当事者提出的一些条件。
原先一本《幽兰心法》还不足以让裴九星出手,但加上机缘,谁能不眼红?
“族长。”长老看他呼吸不稳,连忙过来询问。
“我没事。”
裴九星掩下目中算计,真是天助他也,杜青光为了确定裴木寒死活登门,意外提到杜圣兰的功法,否则他现在应该还跟别人一样,疯狂地寻找谁才是幽兰尊者的传人。
和其他家族族长不同,裴九星天赋有限,倘若天道能补全,他也未必能修炼到渡劫后期。如果能夺走杜圣兰当前的机缘,以对方的天资,不过是多修炼数载,而自己的境界也能提升。
“裴兄。”
前方凭空出现一人,冷淡的声音浇灭了裴九星刚刚燃起的热血。
裴九星莫名有一丝心虚,迎上去道:“杜兄怎么一个人来了?”
“族中子弟有人照看,负责守住出口,”杜青光淡声道,“何况我也并非一人。”
空气中泛起一阵波动,出现的黑袍男子背负重剑,眉眼如刀锐利。
裴九星笑容勉强:“墨兄。”
连墨苍都来了,八成是杜青光已经告知了杜圣兰传承人的身份。
身为墨家家主,墨苍向来冷言寡语,微微颔首算作回应。
杜青光随手设下结界屏蔽在场其他人的感知。
“盘兄正在赶来的路上,稍后我等联手展开搜索,尝试逼那孩子入绝境飞升。”
裴九星扯了下嘴角:“再天才也不过是练虚期,何况哪里需要我们几人合力……”
“不要用你的能力来衡量他。”
“……”
杜青光眯了下眼,眼角细微的皱纹显露出几分城府,身上的书卷气跟着散了不少:“这机缘有可能让他跳脱出我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