锺焕生记得踏入病院的那一日，云层像黏在学校天花版的灰尘毛絮，他想起无聊的同学用扫把敲打它们，棉絮落在他的书桌上。他将棉絮一一蒐集，黏贴於他的画册，那些同学本来还围绕在一旁嘻笑，忽然间全呆愣地盯着他。

    他没注意到那些表情，只是看着他的棉絮，00那毛茸茸的触感，将没有贴合的地方稍微压紧。

    那时贴的地方，也是画中的天空，用同学倒在他座位的拖把水染成的灰se天空，沾黏着不明黑点，不知是橡皮擦屑，或是虫类的粪便。

    而踏入病院那天，天空也是拖把水的灰，风还特别狂野，吹走他别在身上的其中一只斑蝶，和一朵他最ai惜的白花。

    一早，机器人唤醒睡梦中的院民，每年六月的最後一周是例行检查的日子，院民们被要求前一天不得熬夜或摄取会影响检查结果的物质，并於安排的时间前往c栋108空房。那里平时规划为活动中心或展演空间，两、三天前，机器将无关检查的摆件撤去，设立一站站的检查点。

    林绰言坐在等待区中央，左侧是住他隔壁的怪异nv人，右侧位置空缺，从座位的安排，他能猜测缺席的人是谁。

    那nv人正自言自语，为了离她远一些，林绰言偷偷挪至钟焕生的位置，但机器人立刻将他赶回原位，他只好又坐回nv人身边。

    &人淡淡扫他一眼，继续直视前方自言自语，第一站的医事机器人呼唤她的名字，她离开等待区。

    &人的名字很特别，冷雨恬，在尚未得知由哪三个字组成，林绰言脑海中已冒出那三个字的模样，总觉得自己在哪看过这名字。不久後，机器人呼唤林绰言，nv人拿着检验单前往下一站，走路时身板挺直，给人一种无所畏惧的气质。

    机器人替他们检查视力、听力、神经传导功能、皮肤抹片及ch0u血。近年护理人员短缺，各大医院开始引进护理机器人，但大部分民众仍旧习惯寻求稀少的真人护理师协助，林绰言亦然。因此这是他第一次给机器人ch0u血，觉得自己像放入电动切割机的木材，该被切割成什麽形状已定，不会因他的挣扎而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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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机器人将针头cha入他的静脉，林绰言深x1一口气，他极怕尖锐物品，以往ch0u血总要捏着冠泽的衣服，冠泽要是揶揄他两句，他还会生气。这次无人陪伴他，他只能捏自己终於穿上的新病服。所幸面对的是机器人，即便险些落泪，也不怕人嘲笑，按着臂弯的棉球，低头离开检验区。

    经过冷气旁，耳熟的声音唤住他。「林绰言，要糖吗？」

    抬头，郭忱拎着一篮糖，几名小孩排队站在竹篮前，乖乖走完每一站并递上检查单，郭忱便让他们抓一把糖。

    林绰言意识到微红的眼会被郭忱撞见，赶紧装冷漠撇头。「呃，不用。」找两侧无人的休息区座位坐，孩子们正在交换糖的口味，右前方的冷雨恬嘴里也含着糖，林绰言嗅到的香气。

    一道温和嗓音向冷雨恬道早，林绰言看对方一眼，发现是上回在合作社与锺焕生对峙的傅霖文。

    他以为傅霖文会坐冷雨恬旁边，未理会他的存在，未料，傅霖文却绕过冷雨恬坐的第三排，往林绰言身旁的空位走来。

    「早安，绰言。」

    林绰言有些愕然，「早安。」

    不知对方是在那场乱事之中记住他的名字，或是听见机器人不久前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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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得我吗？那天把你的饭打翻，我一直想和你道歉。」傅霖文微笑着。

    「……没事，是锺焕生在乱。」

    「他今天还是没有来呢。」

    「嗯。」

    「他最近还有在打扰你吗？」

    「有的时候会堵在房间门口。」

    「真扰民。」傅霖文露出嫌恶的表情，但顷刻，再次恢复他的和善。「不用被他影响，他从以前就这样，七年前进来到现在，大概已经逃上百次了。从这里逃跑会被那群机器人关进禁闭室两个礼拜，他待在禁闭室的时间大概b待在房间久吧，放出来就逃，逃了就继续关。半年前因为骨髓炎截肢，有b较收敛一点，但这阵子又故态复萌，还总是想拖人下水。大家都很困扰，时不时就被警铃声吵醒。」

    这两次的见面，林绰言感受得出傅霖文十分厌恶锺焕生，厌恶到有些过度在意，会殷切地想找人抱怨。

    「你整个病院都逛过了吗？」傅霖文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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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逛病院，两个词汇听起来太冲突，像把病院当成乐园。

    「太可惜了，病院很多有趣的地方，这里的生活也可以很充实。还是我等等带你去晃晃？我早上不用帮那群小毛头上课，刚好有空。」

    「呃……」林绰言习惯x思索该如何拒绝对方的热情，但回想起冠泽叮咛自己要多出门走走。「好。」

    忽然，门边传来歇斯底里的吼叫。

    「不要，我不要检查！走开！」锺焕生紧抱c108外的柱子，医事机器人正在後方扯他的断肢，锺焕生的嗓子叫得几乎快哑了。

    众人都看向他，郭忱则放下竹篮，往锺焕生的方向奔去，匆匆关闭机器人的电源，拯救锺焕生快被拉伤的腿。

    小孩们凑到窗边看热闹，傅霖文则长吐一口气，「真吵啊。」

    林绰言看向走廊，郭忱努力安抚犹如受伤野狗般疯狠的锺焕生，尝试将他背至检查处，锺焕生却将柱子抱得更紧。

    「绰言，你看过《调音》吗？上礼拜视听室有播，你没有来。」傅霖文蓦地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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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绰言回神，点点头。

    「我觉得，锺焕生和那部电影的主角满像的。」傅霖文说。

    林绰言回想《调音》，唯一忆起的画面仅有最後一幕，主角的屍t依偎在一座火吞过的钢琴残骸旁。

    「那部的主角，我记得叫利森吧，认为唯一音se正确的那一台琴被烧毁，就不再有活着的意义，不管其他琴调得多准，他都无法接受它们，因为它们本身的音se就偏离他的追寻。锺焕生也是这样子。深信只有一种人生是正确的，所以只愿意往那里走去。我和他虽然大学才成为同学，但其实小时候就认识了，我们是邻居，彼此父母很要好，他父母什麽事情都顺着他，才会让他没办法妥协。但你不觉得，人生不用这个样子吗？像他这样，最终只会走投无路。」

    小孩们正在模仿锺焕生的动作，嘻笑，傅霖文柔声喝止他们，「喂，不要这样，不礼貌。」

    「傅哥哥自己也都和他吵架。」

    「我不会嘲笑他，只是和他想法不一样。」傅霖文看一眼手机的时间，「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去晃晃吧，绰言。」

    门口又一阵sao动，a210医事机器人似乎已远端连线，x口萤幕亮起，呈现出医师的脸，他c控机器人的双手抚0锺焕生的手臂。

    「你的手这样子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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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手没有怎样，我的手还很好。」锺焕生大喊。

    「一点都不好，这个拖太久了，可能要手术处……」

    「啊！小黑。」

    锺焕生忽然松开柱子，用残肢跌跌撞撞跑到休息区，抱住傅霖文的腰部。

    「小黑，带我逃跑，快点，他们连我的手也要砍了。」

    傅霖文一愣，锺焕生眯眼，发现对方不是他的小黑，嫌弃松手，改攀到林绰言身上。

    「小黑，我要离开这个没有生命的地方。」

    「视力可能也开始出问题了。」萤幕中的医师纪录锺焕生的问题，并追上来，想将他的面部转向正面，查看他的眼睛。

    「没有！我没有！不准碰我！」锺焕生将脸埋入林绰言的肚子，不停推开机械手臂，手部红肿处意外碰上一旁塑胶椅，疼得从林绰言身上脱落，後脑杓撞击椅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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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锺焕生没有时间面对他的疼痛，趁机器人和郭忱慌乱地想关心他时，偷走隔壁一名院民的轮椅，猛力转动双轮逃离。

    傅霖文和林绰言呆若木j，机器人追着锺焕生越跑越远，郭忱则在一旁烦恼。

    「忱哥，锺焕生是怎麽了？」

    「我不知道，感觉满糟的，我看他应该是有自知之明，才都不来检查。啧，我怎麽都没发现？应该要多注意一点的……」

    郭忱将自己的检查单随意丢在一旁，林绰言不经意瞄到上头的内容，出生年的数字被奇异笔涂去，年龄一栏未填写，视力检查结果被画萤光笔，病程填写数字三。

    林绰言也看了看自己的，视力一栏没有萤光笔，而病程写的是一。

    「不是你的问题。」傅霖文拍拍郭忱的手臂。「是他让自己变成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