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的时候她便醒了过来，趁着陆雅言仍然软塌塌地躺在床上宿醉未醒，轻手轻脚地收拾好了沙发，把门打开一个缝悄悄听外面的声音。

    贺钧明竟然还在，而且压低了声音正在和叶叶辩论着什么，小孩子果然醒得早，此时正带着十足的期待说：“那我们吃汉堡吧。

    ”贺钧明似乎颇有对付小孩的经验，贺钧明说：“我看你像个汉堡。

    ”那两个声音还在争辩，小的似乎挂在大的身上耍赖不下来，声音哼哼唧唧越来越大，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她趁着贺钧明一时没有哄住叶叶，飞速地踮着脚溜出去，转身，关门，一气呵成，然后飞速狂奔下楼。

    她要工作，可是她还顶着昨晚的妆容，穿着昨晚的衣服，不能就这样直接去公司，幸好陆雅言家离她家并不远，陈今汐在清晨的曦光中勉强辨认方向，微喘着气向前走。

    远远看见有一辆车停在楼下，不自觉走得近了，望着车窗上倒影着的苍白面庞，禁不住举起手来拢一拢头发，没等她扭头走开，车窗滑下来，露出一张陌生男人的脸。

    没想到这样的早上车上竟然有人，陈今汐尴尬极了，勉强笑一笑，打算溜了，谁知那人叫了一声“陈小姐。

    ”陈今汐一愣，心里正猜疑，那人竟然开了车门下车，绕到后面开门。

    第二个下来的人她倒不陌生了。

    陈今汐不由得脸色一沉。

    傅尧年走到她面前来，淡淡向她吐出两个字：“上车。

    ”她简直是瞠目结舌，傅尧年？在她家外面？这么早？陈今汐舌头打结，胡言乱语：“你……你都不用上班吗？”现在的人都是怎么了，为了处理一些鸡毛蒜皮的感情纠纷，不好好准备上班，就来找前女友？傅尧年面无表情：“不用。

    ”他，刚刚是在向她解释吗？很好，他不用上班了，她可要上班了，陈今汐便说：“好，不过我要先去换一身衣服。

    ”傅尧年不置可否。

    她以最快度的速度找了一身衣服换上又下楼来，傅尧年就站在车外面，似乎丝毫不在意冬日的冷风。

    陈今汐看也不去看他，咬咬牙直接上车。

    她本来等着傅尧年会坐到她身边来，没想到他直接坐到驾驶室关上车门。

    陈今汐转头正想问：那个人不需要上车吗？傅尧年已经发动车开走了。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后面那个人就这样被留在原地，身影越来越远。

    车上只剩下她和傅尧年两个人。

    怎么跟剧本不一样，为什么是傅尧年给她开车？车已经开出去很远，陈今汐才转过身来，从她这里只能看到傅尧年的侧脸，他只是那样镇定地握着方向盘，似乎丝毫不想为此做任何多余的解释，于是当下只是清了清嗓子说：“我想和你谈谈。

    ”傅尧年只是看着前方。

    拽什么拽，陈今汐撇撇嘴。

    忽听他轻轻说了声：“好。

    ”陈今汐几乎疑心是自己听错了，狐疑地转过头来又看了他一眼，确认好了那不是什么幻觉。

    如果是男朋友这么甩脸，她早就大耳刮子抽过去了。

    可这是合作伙伴想甩脸，呵呵，没关系，只要钱到位，她随便他甩。

    陈今汐接着好脾气地说：“我们可以去我的公司谈。

    ”他不接话，只是沉默着开车，车驶出去二十分钟仍未到目的地，陈今汐只好望着车窗外的天发呆，一到冬日，天空不是惨白的灰，就是惨灰的白，她困得几乎又要睡过去。

    正要开口问还有多久，余光却瞥见手机屏幕亮了，她看了傅尧年一眼才接起来，是叶叶的声音，热烈得仿佛冬天刚出炉的一屉热包子：“我们去吃汉堡吧。

    ”看来是和贺钧明吵赢了，同时也一定已经发现她溜走了。

    那边叶叶还在接着说：“然后我们再去买小汽车，你再给我做炸丸子吃。

    ”没等陈今汐说话，自己就先快乐地笑起来。

    陈今汐尽量用一种工作的语调回应说：“我现在还在忙，稍后给您回过去。

    ”然后直接挂掉了电话。

    叶叶的声音停了，于是陈今汐又回到车内的冷空气中来。

    这样做似乎有些不近人情，不知道这个小孩子是不是已经在那边嘟嘴哭闹。

    但是起码还有贺钧明……贺钧明，她竟然理所当然地把一切托付给贺钧明，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副身体已经彻底抛弃了过去十年的记忆，但是见到特殊的人却仍免不了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比如她对叶叶和陆雅言，总有一种本能的熟悉。

    贺钧明呢，他昨晚那样望着她的时候，拥着她告诉她可以什么都不必管的时候，有那么一刻，她几乎就要听从他的话了。

    这样的信任是哪里来的，是大脑混乱之后产生的错觉，还是老女人当真和他相识已久？无论如何眼下她已无暇去想。

    陈今汐又偷眼去看傅尧年，从她坐的地方能看到他的侧脸，与昨晚遥遥地望见不同，他此时就在离她不足一尺的地方。

    他对于眼下的自己重要极了，她必须把握这个机会。

    一路思绪纷乱，如此直等到车停下来。

    傅尧年仍然先下来给她开门。

    陈今汐打量他的脸色，终究看不出什么端倪，抬头看到前面是一桩白色的建筑，倒像是海城的会所餐厅，难道现在的人不管谈什么都要边吃边谈吗？她跟着傅尧年一路走，一直被领到了一个看起来像会客室的地方，这才心定下来，要是真吃饭，她估计也吃不下。

    然而傅尧年坐下来好久仍然不说话。

    在这样一个早上，和一个比外面空气更阴郁的男人坐在一起，实在像是一种折磨，陈今汐禁不住开口问：“我们还要等别人吗？”“对。

    ”真是惜字如金。

    陈今汐深深吸了一口气，暗自告诉自己要忍耐：“我昨天听说了陆广源的事情——”“是吗，谁和你说了陆广源的事？”这句话真把她给噎着了。

    哦，就是你的疑似下一任，按辈分该管你叫“前夫哥”，他大半夜坐在我旁边，拿胳膊搂着我说的。

    但是现在实在不是耍嘴皮子的时候，陈今汐选择直接忽略他的问题：“你们曾经答应过要追加投资救公司，可是又没有履行诺言。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他开口，声音低沉：“陈今汐，你都已经这样了，这就是留在你脑袋里的全部东西，救公司，嗯？”陈今汐觉得奇怪，她什么样了，是缺胳膊还是断腿了，她只是人失忆了脑袋又没摔傻。

    她急道，“这时候需要的是信心，跟我本人的身体状况没有任何关系。

    ”何况她的身体根本没有到那种程度！傅尧年却笑了，问她：“那为什么不恢复记忆？”恢复记忆？她哑然，现在哪里有时间去想这些，于是只好硬着头皮答道：“这是我私人的事情，与你无关。

    ”接着道：“傅先生，你并没有用工作的语气和我说话。

    ”“真正的创始人已经出局了。

    ”傅尧年打断她，

    “你上周不是和常扬的副总已经谈过了？”曾汐汐不知道这个名字，一时不知道怎么反驳。

    “怎么？你又不懂了是吗？”他望着陈今汐迷茫的眼睛，“彻底忘记了所有的人际关系，是不是觉得很轻松？不是吗？就像我说什么，你都听不懂。

    ”他的声音中似乎混合着复杂的情感，也许只是一种嘲讽，又或许混杂着扭曲的恨意，那种深邃的冷如同一把刀一般直直地刺入她的身体，剔肉剜骨。

    “我本可以今天凌晨的时候敲开那扇门带你过来，但我等着，以为你会打电话给我，可是看起来你忘得出乎意料的干净。

    ”陈今汐只是呆呆地听着，这个人在说什么？傅尧年的话仍然钻进她耳朵里，“这就是你想要的？”陈今汐忽然明白，他不是在和自己说话，他是在和他认识的那个陈今汐说话。

    陈今汐几乎无法呼吸，“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失忆，这对于我来说也很荒谬。

    可是不管失去什么我都要接着过我的人生。

    如果失去一条腿，我就学习拄着拐杖走路，如果失去两只手，那就试着用嘴巴咬着笔写字，反正事已至此，除了往前走，没有别的办法。

    ”仰起脸来，眼神坚定而倔强，“我只能从今天开始活。

    至于从前，我也没有办法改变，如果你和过去的陈今汐有什么感情纠葛，那么好，我们可以单独解决，我也并不是一定要把前账一笔勾销，但是如果你希望我能对你有什么补偿，或者陪着你痛苦，你也看到了，我做不到。

    ”他只是死死盯着她，一句话不说，良久，竟然无可奈何地笑了。

    他是笑什么，是笑自己对一个被别的灵魂抢占了的皮囊发了一顿脾气，还是笑她这样说幼稚，陈今汐已无暇去想，她还有太多事需要考虑。

    “如果你今天的状态不适合谈工作，那么好，任何有时间的时候请联系我，我随时奉陪。

    ”她说着去拿衣服准备走，却被他拦住在身前。

    陈今汐只觉得这人固执得可怕，正咬紧牙关劝自己要忍耐时，听到门外脚步声，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

    来人步履匆匆，似乎是匆忙间得到的会面通知，一来便先走到傅尧年面前寒暄几句。

    陈今汐听了几句猛地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傅尧年，几乎觉得荒唐可笑的程度：“你送我来医院？”医生看上去很是和蔼，平和地听了傅尧年的话，又平和地望向陈今汐，带着几分同情和抚慰。

    多么可笑，他甚至从来没有想过好好听她想说的话。

    陈今汐无奈地向医生解释：“我没有生病。

    ”只听耳侧傅尧年清晰的声音接着传来：“她有长时间的抑郁史。

    ”她哪里有长时间的抑郁史？她昨晚甚至睡得还不错，早上起来充满干劲想要重新回来工作，抑郁症病人会这样？陈今汐只觉得嘴唇发干，一种焦急的情绪涌上心头，急着想为自己辩解，但是又说不出话来，只是反复说：“我没有生病。

    ”从嘴里出来却尽是一些轻声细语，在这小小的会客室里似乎根本不起作用。

    傅尧年高高地伫立在那里，仿佛一尊神像，完全没有被打断，说的话似咒一般牢牢箍在她身上：“病人长期服用药物。

    ”病人？他在说谁

    ？她在这个世界唯一想做的就是一个正常的向前的人，可是他又在说她的不正常，她的残缺，把她的心从最隐秘的屋子里剖出来给一个陌生的人。

    无数影子从她眼前晃过去，无数的说话声，听不清楚，她拼尽了全力反抗，他压在她身上的咒封一下子被打破了，堵在嗓子的话全都冲出来：“你凭什么这么说我，我没有生病！”傅尧年终于顿了一下，好像真的被她打断了，但是随后根本就没有打算与她多做纠缠，接着说：“病人的母亲……”“不要说！”她自己都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嘶吼：“你凭什么管我，你凭什么一提再提。

    ”医生早就带着两个人，用于应付病人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于是当她嘶吼闭嘴的时候纷纷上前来准备拉住她。

    陈今汐怒吼：“闭嘴！闭嘴！”过去有一个影子在诉说

    ，我没有疯，过去的影子和现在的影子重合。

    他没有理她，将那句话说完整：“病人的母亲去世了。

    ”轰一声，她的脑袋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这句话把她所有的力气压制住，让她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一瞬间所有的理智的消失殆尽，竭力想要喊出口，到了嘴边却只剩下细不可闻的“不要说，不要说……”她很久以前在书上读到过一个故事，讲的是父子两个一同坐船，父亲用刀切东西的时候恰逢船身震动，刀深深地扎进心脏里，然而父亲抹去血痕，装作无事。

    一直到将儿子送到目的地的时候，血浆喷出来，人倒下去，方知再也救不得了。

    她要工作，要弥补所有因为生病落下的人生进度，哪怕身上的骨肉已经分离，也要欺骗自己往前走，可是船还没有到，他却要推她下船，任凭血肉分离，而他只是冷冰冰的打量着一地的血污。

    陈今汐软塌塌地倒下去，医生身后的几个人冲过来把她扶到沙发椅上，她感到周身微微颤抖，耳边是恼人的嗡鸣声，她听不清楚那些人在说什么，只好强迫自己深呼吸。

    越是最慌乱的时候，越是要镇定，否则你的个人意愿就会被曲解为胡说，而那个居高临下伤害你的人反而会掌握解释权。

    她紧紧握起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面，刺痛的感觉令她清醒，努力在护士的搀扶下站起身来。

    医生正在叫轮椅来，准备把她推走，她用最快的一分钟平静下心绪然后问：“傅先生，我想问一句，你是我的法定监护人吗？”他不答，然而医生听到这话手里的动作却止住了。

    “如果不是，那么你没有权利要求我入院治疗。

    ”她强自撑着一口气，抬起头来看着医生：“没有人签字，您能收治这样的病人吗“说着把兜里的手机拿出来，“这位傅先生不是我的监护人，我现在就可以把我的监护人叫过来。

    ”